林嬤嬤的話漸漸說完,說到最后,聲音竟微微哽咽了。
其他院的少夫人,哪個沒有自己的體己和豐厚的嫁妝,平日里都穿的富貴,唯有她們少夫人,什么都沒有,只能靠著公中撥,平日里穿的素凈,戴那些陳舊的首飾,還要被其他少夫人背地里嘲笑。
少夫人唯一穿的富貴體面的時候,也唯有外出和回顧家的時候。
那妝匣里統共也就那幾件首飾,都是大夫人每季讓人送去各院讓選的,也從沒自己添置個喜歡的。
大爺平日里也不上心少夫人,別院的爺還總買些首飾,但大爺連留在院子里的都少,更別說給少夫人買些什么東西了。
倒是那表姑娘,時不時的就往少夫人這兒湊過來,總在少夫人面前說大爺為她置辦的東西,她們這些下人都看不下去。
她們也都不明白,明明少夫人哪樣都比表姑娘好,可大爺眼里獨獨喜歡表姑娘,獨獨只看得到表姑娘。
她們都明白少夫人的難,怎么能要這么多銀子。
林嬤嬤忙道:“院子里的下人都明白少夫人的好,衣裳銀子我們都不能要的。”
季含漪看林嬤嬤眼里還含了淚,這瞬間倒是覺得值得了。
她真心對的人,也在真心對她。
她含笑推回去:“拿著便是,這大抵也是我最后一次給了。”
“今年院子里便不用布置了,還是按著往先那樣打掃,若是有告假歸家的,依舊由你來記好人,還是老樣子,到初七之前,院子里至少留一半的人伺候,別都假去了。”
這些林嬤嬤已經熟記于心,她一邊點頭,又一邊抬袖抹淚。
她不知自己哭什么,她一個下人說的話也人微言輕。
她只知道,少夫人大抵是真的不愿留下了。
容春見林嬤嬤哭的傷心,連忙過來勸著,正勸的時候,謝玉恒從外間走了進來。
這是這些日子來,季含漪再一次見到謝玉恒,她低頭叫林嬤嬤拿好銀子出去給下人發了,林嬤嬤也知曉大爺來了,她不敢再留在這里,連忙退了下去。
謝玉恒看著從身邊過去的林嬤嬤,手上拿著銀袋,眼眶通紅,還不時有淚滾出。
這一瞬腳下千斤重,他站在原地看著季含漪,她低著頭也沒看他,只讓容春去清點清點今日管家送來的東西。
謝玉恒喉嚨發哽,他往季含漪身邊走了一步,低低問她:“你給院里丫頭打賞多少?”
這些事情謝玉恒從前從來不會過問的,季含漪抬起頭,還是開口:“每人二兩銀子。”
這院子里統共十幾個下人,這么一賞賜下去,都三四十兩了。
要知曉一個丫頭一年也不過一兩多的銀子。
他知曉過年要打賞,畢竟是底下人,不打賞背地里做些什么也不知曉,但如謝家這樣的門第,也不過打賞幾百錢就夠了,哪里有二兩。
謝玉恒皺眉看著季含漪:“你哪兒來的銀子打賞這么多。”
季含漪低頭看著茶盞上的水仙刻花,聲音很平穩:“大爺不必擔心,是我的私房。”
一句話,將謝玉恒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
是啊,那是她的私房。
他第一回關心她:“你的私房不多,為什么不來找我。”
季含漪只是道:“大爺不用操心這些后宅的事情。”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叫謝玉恒熟悉又羞愧。
是的,他記得他說過類似的話。
他說,后宅的事情便不要總是來煩他。
季含漪不愿與謝玉恒再說這些生疏客套的話,等初五老太太的生辰一過,季含漪便會離開了。
她依舊維持著兩人的體面又開口:“我書房還有些事情未做完,先往書房去了。”
謝玉恒忽的彎腰,他一只手撐在小炕桌上,擋住她起身離開的去路,他緊緊看著她,聲音里帶著些不平穩的顫音,平日總是冷清的人,眼里竟然帶了一絲祈求:“含漪,我們重新來過。”
“我們之間能不能不要這樣?”
“我知曉你心里還是有我的,你只是在意我對明柔的關心,明柔很快就走了,我往后日日回主屋來。”
“含漪,我們還能和從前一樣的。”
謝玉恒靠的很近,近的他的呼吸都快要撲過來。
但季含漪只覺得從心底生出股不適來。
她再也沒有法子接受這樣的距離,接受與謝玉恒任何一個親近的舉動。
她看著謝玉恒的眼睛,后頸微微后仰,聲音很輕:“大爺,我一點都不喜歡從前的日子。”
“我也一點不想要回到從前。”
“我們之間也不能重新來過了,大爺便當我不喜歡了罷。”
不喜歡了。
這話如尖刀刺進謝玉恒的心里,謝玉恒忽的紅了眼眶。
他死死看著季含漪,沙啞道:“含漪,別說氣話。”
“我們一直都是好好的,別再說這些話。”
季含漪見著謝玉恒的神色,那神色好似對她情深意重。
她忽心生厭惡的蹙眉:“我們一直都沒好過,大爺覺得好只是大爺覺得罷了。”
“這三年于我來說,猶如噩夢一般。”
謝玉恒手上一抖,眼睛緊緊看著面前的人:“這些年你什么都沒說過,你有委屈為什么不說?”
“為什么要忽然就要說和離?”
“你定然是還在與我置氣的。”
“那夜是我的錯,你是我的妻,我本該先帶你走的,我原本以為你的身子比明柔好,不會生病的,對不起……”
這聲遲來的對不起,早已失去了任何意義。
季含漪其實還一直想保留兩人之間最后那點體面,但現在看來,謝玉恒顯然連體面都不想要。
她第一次在謝玉恒的面前有了不耐的神情。
在這一刻季含漪終于明白了,不喜歡與厭煩一個人,真的會毫無耐心。
就如從前謝玉恒在她面前那般,冷清無話,從不肯對她多說一個字。
現在她從他身上學會了那樣的感覺。
她亦冷清的看著謝玉恒:“院子里的那棵梨花樹三月就會盛開,花開的時候當真很美。”
“馬上就要到明年三月了,花開的時候,是大爺最高興的時候吧。”
“我先祝大爺與將來的妻子百年好合,也請大爺放我一馬,也當我這三年在院子里盡心盡力的份上。”
“我們好聚好,行不行?”
撐在小坑桌上的手臂在輕顫,心緒如何只有謝玉恒自己知道。
他看著季含漪那雙看著他再也沒有昔日溫情的眼睛,她再也沒有在人后喚他一聲夫君。
他想起她剛來院子里種下的那些芙蓉花,那些芙蓉花原本也好看的,可也是他叫人連根拔起的。
那是他看到過她最傷心的一次。
謝玉恒忽然心頭發疼的不行,他急促道:“來年我將那顆梨樹砍掉,全種上你喜歡的芙蓉花。”
“含漪,我們能好好開始的。”
季含漪只是看了謝玉恒一眼就搖頭:“我不需要了。”
“這院子里往后種什么花,種什么樹,都與我沒關系了。”
謝玉恒愣愣看著季含漪的神色,那淡漠冷靜的眼神,讓他覺得面前的人不是季含漪。
他忽然紅著眼咬牙道:“含漪,你說這些氣話又何必?你離了我還有誰愿意娶你?”
“如今我想與你好好過下去,你為什么還這么固執?”
“往后你過得凄涼,我也絕不會管顧你的。”
似是氣急敗壞的聲音,季含漪聽了也只是平靜的點點頭:“大爺,這樣最好。”
謝玉恒眼里就冒出血絲來,忽然起身,將小坑桌上的茶爐茶盞和果盤,全都掃到了地上。
碎裂聲此起彼伏,謝玉恒眼眶通紅的指著季含漪,可他指著她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來,又踢了一腳羅漢榻,轉身就走了出去。
謝玉恒走到外頭,他看著冷清的院子,什么布置都沒有了,下人們也死氣沉沉的站在一邊,臉上更沒有過節的高興神色。
別的院子里都是一派喜氣,唯有這里。
唯有這里……
謝玉恒有些踉蹌的站到庭院中間,環顧著這個冷清的院子,從前他覺得習以為然的一切,原來都是季含漪在做。
他在書房那么些日,也再也沒有暖身湯送來了。
他的衣裳也再也沒有人仔細的為他熨燙熏香。
他腦中總是回蕩著季含漪的那句話,再也回不去了。
他眼底發熱。
逃離開這座空蕩再也沒有熱鬧氣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