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平春帶人走進這機關重重血跡斑斑的密室,看清藏在其內的詭異陣法,亦是不禁色變。
縱然不提這陣法的血腥陰森程度,單是那些懸掛著的“符紙”已足夠駭人,其上所書不止是難以看懂的符咒,更有他不敢細看的生辰八字。
而劉岐已再次代他辨明,令人取下了幾張“符紙”,交到他手中。
賀平春面色凝重地用黑布將它們包裹收好。
時隔不過五六個時辰,他要再一次入宮。
離開前,賀平春不禁道:“六殿下多日不曾歇息,此刻又有傷在身,還當回府醫治休養,余下之事便交給手下人去辦吧。”
他自踏入這隱藏的密室,一路觀看痕跡,便知經過了怎樣一場兇險,六殿下負傷,只經過簡單包扎。
而有感而至的大巫神縱通鬼神,仍是凡體,又無功夫傍身,許是在最后方跟隨入內,但依舊受了傷,且看起來好似精力耗盡,宛若木偶石像不言不語,卻不知為何不愿離去。
察覺到賀平春疑慮,劉岐道:“此陣陰邪,太祝坐鎮,指揮使不必憂心,我會讓人照看。”
賀平春應聲“諾”,就此離去。
劉岐的人與一眾繡衣衛在這密室中仔細搜找,排除其它可能。
隨著翻找挖掘,陣法已被破壞,然而坑中躺著的青衣者依舊寂靜不變,同樣不變的還有坐在原處的少微。
她看似失神,卻也一直能夠清楚聽到耳邊的一切,現下已確認,這陣法的作用在于竊取龍運、乃是針對當今天子。
早在最初,少微便知曉赤陽要將姜負尸身帶回師門鎮壓的對上說法,而今想來,他當初之所以要捕獲姜負,真正的目的或許就是為了成就此陣。
少微面上看不出表情,并非不憤怒,但依舊被阻隔在倦怠茫然之外。
無數個日夜找尋,從未有剎那懈怠,此時卻仿佛被這一路積攢的萬千疲憊覆蓋。
需要休息,想要歇一歇,但又無法真正休息,縱然閉上眼,依舊不甘心地幻想,但每一個幻想都被反駁否定,一次次帶來更大倦怠。
她不愿走,沒人能夠強迫,劉岐離開這暗室之前,請來幾名膽怯的少年女冠,以布簾將她遮擋,就地替她處理傷口上藥,又讓人送來一些食水。
少微不動不言,家奴深知貍不喝水不能強按頭的道理,只好先由她,自己則盤坐吃喝了一通,總要先保證體力,才能照看陪伴。
對著一具陳舊尸首吃喝的家奴,又勸說道:“或許真不是她。”
說罷又自行沉默。
他空說話卻拿不出證據,而孩子是呆住不是傻了,并不能被哄騙安慰。
時隔不知多久,家奴再開口:“我方才出去了一趟,聽說仙臺宮那個被人刺殺,生死不明。”
又啞聲低語:“我早說過,她壓不住你的兇險命格。”
少微聽了,依舊沒有反應。
再次失敗的家奴繼續沉默。
直到蜷縮在少微身邊睡了一覺的墨貍醒來,才將這沉默打破,墨貍睜眼坐起,看著四周,反應了一會兒,問:“今日要去做工嗎?”
他口中做工是指打鐵,趙且安低聲道:“先不去了,歇一歇,這里人多,少說話。”
墨貍“哦”一聲,看到一旁有餅,立刻精神抖擻地指過去,小聲問:“只說一句,我能吃嗎?”
家奴點頭,墨貍自取,大口吃起來。
家奴看著發呆的少微,吃餅的墨貍,再看坑中身影,竟覺此刻此地竟也有些家模樣,雖說像是辦喪之家。
臨近正午,夷明公主的尸身被包裹抬挪而出,到底離開了那副金絲棺槨。
祈福的女眷終于得以陸續離開煉清觀,她們或渾噩或受驚,仍對夷明公主的大逆不道感到無法可想。
正午日光高照,未央宮內卻人人噤若寒蟬。
一夜半日間,太多事發生,先是夷明公主豢養死士畏罪自盡,再是天機遭到刺殺,此刻又說煉清觀中藏有犯上禍國的邪陣……
賀平春頂著壓力將事實說明,但上首的君王此次卻克制著未曾大肆動怒,只是閉上眼,道:“夷明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再睜眼時,問:“你是說是太祝引路,劉岐獨自帶人闖入那隱蔽邪陣?”
“回陛下,正是。”賀平春道:“六殿下傷得不輕,猶在清查后續事。太祝也為此負傷、此刻尚且在為陛下坐鎮凈化那不軌陣法。”
跪坐侍奉在側的郭食垂下眼,便聽皇帝道:“讓劉岐回去養傷歇息,就說是朕的旨意。旱雩祭祀就在明日,太祝也要讓人好生看護照料著。”
言畢,皇帝看向太子:“劉承,你代朕親眼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一方怎樣的邪陣。”
劉承待此類事向來懼避,此次卻立即應下,未曾準備良多,即隨賀平春一同出宮,臨出宮門,遇到從仙臺宮匆忙返回的幾名醫士。
醫士們駐足向太子行禮,太子未停留,未過問。
天機傷重,依舊昏迷不醒的消息被醫士們帶到圣前。
皇帝眉間有幾分倦態,揮手將他們屏退。
對刺客的清查正在進行,但天機的生死關乎甚大,郭食輕聲道:“陛下寬心,天機化身命格不凡,定能化險為夷。”
“朕也這樣認為……”皇帝疲憊的眼中仍有一絲銳利:“若她渡不過此劫,那她一定不是真正的天機。”
——而不是他大乾的國運將要斷絕。
郭食垂首附和。
仙臺宮中,聞訊趕來的馮序跪坐榻邊,此刻淚眼朦朧,正抬袖拭淚。
“好孩子,你定要爭氣度過這難關……否則舅父要如何向你那可憐的阿母交代?”
一旁守著的醫士們在心中嘆氣,這位魯侯世子關心的不是天機國運人心,而是自家妹妹……可見確實是慌了心亂了神。
天機傷勢兇險,若非有人擋下第二箭,若非仙臺宮中候著許多醫士,這少女此刻已無性命……但即便如此,情況依舊很不樂觀。
醫士們萬分謹慎,馮序也守到天黑才離開,除了受驚請罪的巧江,他另又留下兩名新帶來的馮家侍女從旁照看。
回到侯府,馮序無比擔憂地同妻子說明情況,更衣過后,他去了書房:“要快些傳信給父親母親才好。”
然而至書房中,他的信還未寫成,一只信鴿停落在打開的窗欞上,帶回了一只竹筒。
竹筒打開,一截窄而短的布帛展開,僅見二字:【事成】
馮序胸中溢出一聲喟嘆,將那布帛焚去。
離開書房,他獨自登上家中最高的一處閣樓,在此處憑欄,可將整座魯侯府盡收眼底。
氣派不凡,燈火稀疏,是一番好景,可惜草木多枯敗,好似提前進入了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