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自眼前走過的身影,姬縉腦海中劈出一道名為“想起來了”的雷光。
他想起來了,這耳熟的聲音曾在半日前的未央宮大殿中夸贊他、考問他、封賞他……
因他過于緊張,彼時只全神貫注留意話語內容本身,至于那聲音主人的面容,卻是全不知曉的,一則他謹遵不可貿然窺探直視的禮儀,二則又有象征著威儀的儲君冠冕遮擋上方真顏……因此雖已碰過面,卻是真正的只聞其聲未見其人!
可,可是……未央宮中的儲君,又怎會突然以一癡愛擦地的小童之叔父的身份出現在此地?又被姜妹妹一句“來我這里”即喚到跟前去?甚至堂中全無人起身相迎,就連那貴奴的臉色、竟也比昔日被姜妹妹反復兌水稀釋的酒水顏色還要淡上三分……
此等詭異割裂場面,一時超出姬縉的理解范疇,他于倉亂彷徨中反復回想,確認今日食案上并不曾出現松蕈菌子的蹤影。
姬縉手中仍捧著玉佩,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在自己右上方的那張食案后緊挨著姜妹妹坐下,微側身,即面向這堂中唯一一個神情驚駭的他,抬手欲做出令他更加驚駭的動作。
于這龐大的驚悚下,姬縉霎時間回神,搶先施禮,俯身拜下:“草民……微臣姬縉拜見太子殿下!縉不識殿下駕到,多有失禮,乃為大不敬也,請殿下降罪于縉!”
兩張食案所隔距離不過一大步遠,此刻姬縉俯身向上方行禮,劉岐堅持叉手施禮罷,即傾身扶過姬縉肩臂。
“今日在大殿上未曾真正相見,私下認不出豈不正常。”劉岐道:“姬少史于公乃大乾功臣,于私為少微友兄,劉岐焉有無禮怪罪的道理。”
姬縉微顫直身,對上一雙誠摯的笑眼,他先前曾聞六皇子乖戾狠決,登儲君之位后亦手段強橫,卻不成想此刻會見到這樣一張堪稱無害的笑臉。
眼睛再抬一寸,姬縉即見與之同案并坐、被擋去身形視線的姜妹妹雙手扒住身前食案邊沿,傾身從前方探出一顆腦袋,轉臉沖他微仰下頜微抬眉眼,示意他不必驚慌不安。
“多謝殿下寬宏……”姬縉稍安,整理措辭:“今有幸得此近身一觀,此后微臣再無認不出殿下的可能了。”
余光里見姜負在飲解酒湯,姬縉只覺那湯不過次品,真正的無上解酒神方已被自己攝入,此刻他已清醒到如日中天之境。
劉岐與他和氣一笑,上方姜負放下解酒湯碗,含笑說:“盡剩下些殘羹冷酒,是我等要請殿下勿要見怪才對。”
說話間,人已不緊不慢起了身:“醉酒之下恐有失態言行,還是先行一步,失陪為妙。”
這話聽來荒唐,卻很得少微認可,家奴跟著起身,沖劉岐點了下頭,作為最周全的禮節,與笑盈盈施施然的姜負一同離開。
長姐家主醉酒離去,姬縉緊張地想著是否該讓廚房再備一桌席面時,只聽上側姜妹妹口吐可怕之言:“你先吃這個,這個原就是冷的,味道不曾變。”
手中已經攥著一雙干凈竹箸的劉岐點頭道“好”,聽從少微建議,去夾那鹵味冷碟。
他事務繁忙,今次少微并不曾邀他來,自二人關系變化后,相處愈發隨心,劉岐得空便會自己跑來,今日因實在晚了,才錯過開席時間。
單吃剩余冷碟自不是真心投喂之道,少微也很像樣地問:“還有餃餌,羊肉餡的,你吃嗎?”
劉岐半腮微鼓,眼睛笑著與她點頭:“吃。”
少微遂看小魚:“去。”
“諾!”小魚飛快跑去尋墨貍。
劉岐很快將大半盤冷碟吃光,他在少微身邊時胃口總是很好,吃什么都香。
少微喜歡看他吃東西,很能從中獲取將他投喂之下的情緒回饋。
此人很好養活,無論是一塊米糕,半盤烤栗子,或是一張在爐上熱著的烤肉餅,凡是少微留給他的,他都能吃個干干凈凈,他胃中飽足,少微心里滿意,愈發樂此不疲,總愛留些東西給他,以備他上門蹭食。
一大碗熱騰騰的帶湯餃餌很快被鄧護端進來。
小魚未尋見墨貍,灶屋空守無主,鄧護便自行動手,中途被饞蟲奪舍,待回過神時,已將五六十只胖乎乎的餃餌悉數驅逐進熱鍋沸水中,盛出足足兩大碗。
給殿下捧來一碗后,鄧護趕回灶屋,端起另一碗,蹲在灶屋外,慚愧地吃了起來。
堂中的姬縉經過深思熟慮已起身告退。
他實在沒有近身陪同儲君用膳、參與此等親密機要的經驗,在境遇改變之后,回京途中,他固然也有過日后更進一步的妄想,想象著有朝一日或有近天子儲君側的可能,卻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他還完全沒有做下相應心理準備、攢下充足履歷……
告退是謹慎使然,亦是覺得自己呆坐于此多少有些多余礙眼。
姬縉退至堂外,卻見沾沾大聲叫嚷著飛進來,姬縉恐它失儀冒犯,在心中驚喊一聲“沾沾不可無禮”,伸手欲將其捕捉阻攔,但失敗。
他眼睜睜看著沾沾飛撲向那張食案,掠過儲君面前,儲君熟練后仰躲避,待沾沾飛過,即又繼續吃東西。
“……”姬縉默默離開,步下石階。
卻又見墨貍正在灶屋前,質問儲君帶來的護衛:“你們怎么把所有餃餌都貪心吃光了?”
姬縉在心中驚喊一聲“墨貍不可無禮”,卻見那護衛腳下輕挪,半背過身,避開墨貍不可置信的視線,一邊埋頭吃一邊提出補償策略:“回頭我送半扇羊來,炙羊肉,燉羊湯。”
墨貍:“回頭是什么時候?”
“改日。”
“改日是哪日?”
“……明日吧。”
墨貍應聲“好”,即刻跑去準備炙肉爐與木炭。
此情此景,給姬縉一種家中全部人等看似都在捅婁子,但實際上根本不需要他來塞補的感覺。
自己的兵荒馬亂大抵只是因為錯過太多,仍習慣用既定樸素的想法眼光去對待眼前的一切。
姬縉進一步冷靜下來,認真思索間,見到青塢走來,遂舉步迎入廊中。
“太子殿下來了府上。”姬縉聲音壓得很低:“阿姊可知太子殿下他……”
迎著姬縉的目光,青塢抿唇一瞬,小聲給他惡補功課:“太子殿下與姜妹妹多番生死與共,他是姜妹妹為這天下擇選的儲君,是小魚的親叔父,亦是姜妹妹選定的眷侶……”
她越說越小聲,末尾二字十分模糊,姬縉一時沒聽清——眷什么?
“眷侶。”青塢紅著臉重復。
姬縉赫然瞪大眼睛,僵硬地轉頭望向堂門所在。
姬縉的目光只能抵達堂門,望不見堂中一口氣吃了大半碗餃餌的劉岐暫時停下筷,悄聲問:“少微,為何我沒有你所予君子玉,只因我并非君子嗎?”
他的聽力不比少微,卻也稱得上上佳,少微正替求助的沾沾梳理蛻掉的冬羽,乍聽他這樣問,目光看向他腰間:“君子玉氣是自己養出來的,你若改作君子,興許有朝一日便能將此玉也變作姜負口中的君子玉。”
劉岐嘆氣:“可它非是你所予,豈非少了一份羈絆。”
“可姬縉那塊也是我撿來的。”少微愕然瞪眼一瞬,卻也公平公正地將他滿足:“那你將此玉棄于此,假作不知,過段時日我將它還你就是。”
她如此一本正經,讓本就是隨口玩笑的劉岐忍不住笑了:“還是不必了,今晚你已予我一海碗好玉。”
他說著,夾起一只餃餌,道:“你瞧,夫餃餌者,形若半璧之玨,色如初琢之瑗,面皮澄澄若羊脂覆雪,褶裥細細似昆刀鏤冰——如何不是上好美玉?”
說畢,笑瞇瞇將那只餃餌送入口中,面向少微,點著頭,作出心滿意足之色。
少微“嘁”一聲,繼續替沾沾理毛,二人肩膀挨著肩膀,分享些或重要或無用的事。
“椒房殿的杏花開得很好,明日要不要一同去看?”劉岐問。
“我園子里也有許多杏花,昨日姜負才去看罷。”少微道:“你若想看,那快些吃,待會兒我帶你去看,到時我搖來給你。”
劉岐未能聽懂:“搖來給我什么?”
“杏花花瓣啊。”少微:“昨晚姜負在樹下,讓我給她搖了好久。”
劉岐忍俊不禁:“你剛回京就做這樣的苦力,那今晚該換我來給你搖了。”
“那便你我互相搖來好了。”少微被說動興致,開始催促:“快吃。”
二人合計著極其幼稚的小事,慢走說話的青塢與姬縉先一步走到了杏花樹下。
從青塢口中將自己錯過的一些事聽罷,姬縉在樹下站定,萬千心緒終化作一句慨嘆:“世事變化何其多,阿姊,從前我們又何曾敢想過會有今時這一切。”
“是啊,至今仍覺像做夢一樣……”青塢眼底有些觸動的淚光,但總歸是歡喜慶幸的,她轉頭看姬縉,欲說些什么,但見姬縉仰頭望花,她一時便也只是靜靜看著他。
她和阿縉一直是很親的家人,分開的日子里彼此有太多擔憂與思念,做夢都想要快些團聚才好。
而此刻細觀,阿縉仍是阿縉,但亦有不小改變,從外至內皆見成長痕跡,像樹一樣逐漸延伸挺拔。
青塢感到欣慰,心口卻也盤繞著一絲說不出的茫然。
待姬縉將目光收回時,轉頭看阿姊,只見阿姊抬頭正望月。
姬縉遂也含笑看向那輪下弦月,溫聲道:“阿姊,如今我們已有很好的歸宿了。”
他要將這歸宿努力庇護,而今日得知姜妹妹擇選如此眷侶,此刻雖仍處在意外與反應當中,但今后在仕途的立場歸屬已經無比清晰。
姬縉眼中映著月光,存親善愛護之心,懷步月登云之志。
心中已有立場歸屬的姬少史和騎郎將二人與靈樞侯的舊識關系,在短短五六日間即已在京師官貴之間傳開。
此事也惹起些微波瀾,諸人后知后覺,不禁好奇這些少年的出處究竟是一塊怎樣的寶地,竟養出這樣密集的少年奇人英才,據說當初挾持梁王的那位家人子亦是出自同源。
好奇打探之下,卻得出一個叫許多人觸動的答案——那名為桃溪鄉之地,竟恰好位于南郡山崩之畔。
當年南郡山崩數十里,民間皆言是長平侯化身……那寶地的孕育,是否會是待世間生靈有太多眷顧憐憫的英靈于冥冥中庇護?
天機出世的預言,原就伴隨著凌氏一族的隕落,如此因果牽扯之下,另有人思及那名喚山骨的騎郎將,山骨是為山中巖石,長平侯之死如山傾,亦不知能否將那少年視作國之將者的一縷延續?
因長平侯之冤已明,如此諸般說法難再禁止,在這些因追憶而衍生延綿的細碎聲音里,長安落下一場如淚般的淅瀝春雨。
雨水止住,天色仍陰沉著,二月二祭祀到來的前一日,徹查百日余的凌氏二案終于塵埃落定,平反的詔書在未央宮正殿中被正式宣讀。
宣旨者為郭玉,其音清正有力,夾帶一絲不可察的顫意,經他宣讀的平反詔書之上每一個字都清晰飄灑而出,飄出大殿,傳往京師外,印在每個人腦海中,反復回響。
直到翌日神祠中祭祀,百官猶覺那宣旨聲仍在耳邊,伴著祭臺上的鼓聲與巫者唱誦聲,在天地間似合為了一種特殊的咒語。
無形的咒語,在玄衣朱裳的大巫的舞動下似在加劇,大巫神開始旋轉時,眾小巫如黑云般散開,天空上方的黑云也倏忽散開,一縷刺目的光亮破開厚厚陰云,終于灑下晴光。
大巫神展臂旋身仰面,天光灑在金色面具上,劉岐也靜靜仰望著那一縷光亮。
伴著風,被春雨打落的雪白杏花輕輕飄飛,仿佛是從那道光亮裂痕中墜落的不化雪花。
二月二,龍抬首,世人亦皆抬首上望。
幾枚杏花縈繞在大巫神飛拂的衣袖邊,蕩開,飄遠。
輕盈的花瓣落在孩童紅彤彤的鼻尖,小魚站在杏樹下,仰頭認真看著一雙歸來的飛燕。
兩只燕子盤旋飛舞,天穹高遠的千里之外,一座坐落于山腳下的屋舍前,亦見杏花飛旋,身穿灰白道袍的少年凝望漫天飛花,其中一枚飄飄落入屋舍窗中,落在一片正被寫出端正字跡的竹片上。
抄寫道經的道袍女子停筆一瞬,未有將花瓣拂去,筆尖下移,空出那一片清白。
稚嫩的手落在花瓣上,將它從鼻尖上輕輕摘下,拿在手里認真看。
小魚出神間,有輕盈穩當的腳步踏著杏花而來。
“走吧,回家。”少微伸出一只手,利落的聲音里帶些常見的神氣:“可以帶你回另一個家去看一看了。”
小魚落出兩顆淚,跑過去,緊緊抓住少主的手,被少主牽著大步離開那下雪的杏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