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臨水而坐,身邊各擺一個酒壇子。
沒有人說話,只是一碗接著一碗地喝酒。
她是不知道說什么,而許盡歡……
他在鋪子里說完那句話后,便犯了懶勁兒,連話都懶得說了。
項琰看著天上那一輪圓月,心里盤算著如果那層遮羞布下,真的是千瘡百孔的話,至少她還能拿這一輪圓月,安慰他。
安慰的話她都想好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是她唯一能背出來的。
酒到六分,他開始說話。
他說,他娘叫上官曹衣,曾經(jīng)是一戶高門里的小姐,后來被抄了家,流落風塵……
他說,他爹原本是海邊的一個皮孩子,被他親哥賣給了倭寇,做起了海盜……
他說,他們一家三口原本生活得很幸福,后來被一個姓陳的人毀了。
他說,他爹娘出事的那天,他夜里夢到他們了,他們從海里走上來,渾身濕漉漉地走到他身邊。
爹身上還在流血。
他問爹疼不疼,爹說不疼。
他說,他千里迢迢到了四九城,花五千兩銀子進了宣和畫院,就為復仇而來……
他說,仇人已經(jīng)死了,但仇人的兒子還活著,父債子還,應該沒錯吧。
他說,仇人雖然殺了他爹娘,但也救了其他人,父債子還,似乎沒什么道理。
他說,放棄很可惜,可有些事情再堅持下去,好像也沒有意義……
他說,他從七歲開始,就為了復仇而活著。
他說,后面他不知道活著的目的是什么了。
他最后說——
項琰,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起過,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些事情的人。
按道理,我不應該告訴你,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讓你知道,讓你看看這最后一層遮羞布下面,藏著的東西。
這些年,我常常做同一個夢,夢到自己在海上,風平浪靜,我坐在小船里,飄啊飄啊。
突然,一個浪打過來,我的船翻了。
這時,有一只手伸過來,我抬頭一看,是你項琰,然后夢就醒了。
說完,許盡歡自嘲一笑,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項琰看著他頹然倒進搖椅里的樣子,只覺得心口被狠狠擰了一下,絞痛得厲害。
她終于明白,大姨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那些解開別人心結的人,內(nèi)心都是死結。
其實這些年,她一直好奇什么樣的爹娘,才能養(yǎng)出許盡歡這樣的人來。
有一次酒喝多了,她實在忍不住就問他。
“許盡歡,你常說人有兩張皮,一張在外,給別人看,一張在里,給自己看,我的內(nèi)里,你都看到了,你的內(nèi)里,我也想看到。”
“勸你最好不要。”
“為什么?”
“因為……”
他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口氣很不正經(jīng):“你一旦看到,我會永遠地長在你的心里,生生死死。”
“滾——”
他哈哈大笑,笑得肆意而狂妄,像一個占了女人便宜的登徒子。
然而項琰此刻再細細回憶,才發(fā)現(xiàn)那肆意狂妄的背后,是一個渴望被救贖的,膽小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靈魂。
項琰起身,走到他面前。
按道理,她不應該笑。
但此刻,她卻瞇著眼睛笑了。
“在你開口之前,我就在心里琢磨呢,今天天上的一輪圓月,應該能安慰到你,不曾想……”
她搖搖頭,然后伸出手。
“許盡歡,來,抓住我,我救你上來。”
……
這一夜,項琰沒有睡。
她捏著一把銼刀,在燈下刻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穿過暗道,走到另一邊的宅子,推開許盡歡的房門,將印章放在他的枕邊,又走暗道回去了。
那新刻的“盡歡而散”四個字,不知道許盡歡滿意不滿意。
但她是滿意的。
她在青玉的兩側,刻了兩只交握的手。
許盡歡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想象,有時候,一壇酒就能讓他淚流滿面,有時候他也能咬著牙走很遠的路。
但無論脆弱和堅強,他都盼著有另一只手,能握住他的,暖手也好,攙扶也好,拉一把也好……
最后一層遮羞布撕開,他真正的內(nèi)里,還是那個年僅七歲,就沒了爹娘的孩子。
放蕩不羈,風流成性,輕佻輕浮……
這些都是假象。
……
老天爺是公平的,他從來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咬牙努力的人。
刻章鋪子終于等來了第二個客人。
雖然這個客人也是許盡歡介紹來的,但客人拿到印章時,眼睛亮起來的那一瞬間,項琰知道,自己成了。
一個月刻一枚印章,是不賺銀子的。
但項琰仍然堅持這么做。
這份堅定,還是許盡歡給她的。
許盡歡說——
項琰,如果你做出來的東西,無人可以替代,那你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兩個字:堅持。酒香不怕巷子深,總有一天,有人會為你穿過巷子而來。
許盡歡說的總有一天,項琰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
兩年后,四九城都知道,項家有個叫項琰的女人,章刻得特別的好,請她刻章,還要等。
但人們還不知道,這個叫項琰的女人,除了刻章外,大龍頭也已經(jīng)做得有模有樣。
連爹自己都說,丫頭啊,你要是再磨個幾年,爹也趕不上你。
爹只看到了她的聰慧,卻不知道她在背后付出的辛苦。
這兩年時間,她每天還是只睡兩個時辰,別的時間都在鉆研做大龍頭。
懂風水的人,沒她懂龍頭。
懂龍頭的人,不如她懂風水。
許盡歡說,項琰,這才是你值錢的地方,也是將來,你可以和項家抗衡的地方。
每天她挑燈夜戰(zhàn)的時候,許盡歡都會拎著兩壇酒過來,往邊上一坐,開始喝酒。
他說,項琰,別趕我走,我喜歡在你身邊待著。
項琰其實最煩干活的時候邊上有人,會讓她分心。
因為是許盡歡,她忍了。
這個男人自從放棄復仇以后,就像被抽走了精氣神,一日比一日頹廢,身上的脂粉味也沒有了,只有淡淡的一點檀香。
他的眼神常常虛空著,良久地看著某一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常常把自己喝醉,喝多了,就蜷縮在搖椅上,發(fā)出低低的鼾聲。
怕他著涼,項琰總會放下手上的龍頭,去給他蓋一床薄毯。
有一回,薄毯剛落在他身上,他突然低低地喚了一聲“娘”,隨即,一行淚從他眼角滑落下來。
項琰忽然有種沖動,想伸出手抱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