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器看著面色蒼白的陳漠北,心漏跳了一拍。
他活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瞧見爹急赤白臉,吹胡子瞪眼睛的樣子,真真像極了自己。
他內心隱隱覺得不安,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把戲演下去。
“爹,你要我放下哪一張?”
陳器臉上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是祖父這一張,還是你這一張?”
“兩張都給我放下!”
“孝心這個借口,只能用一次,畫也只能冒險留一張。”
陳器語氣一下子刻薄起來:“不是爹想留個念想,就是我留個念想,爹,你選吧!”
陳漠北愣了愣,突然抬起一腳,狠狠將身旁的一張圓凳,踢翻在地,指著陳罵的鼻子。
“還輪不到你……”
話,戛然而止。
此刻的陳器,已將兩幅畫,同時放在燭火的上方。
只要其中一只手輕輕垂下,那火苗便會順著紙張的一角,迅速蔓延開來。
陳漠北一下子失了聲,任憑怒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燒得他喉嚨發干,眼前發黑。
就在這時,陳器突然垂下一只手。
陳漠北急得一顆心都要跳出喉嚨:“你敢!”
于是,陳器收起這只手,垂下另一只手。
這只手里捏著的,是陳漠北站在宮門口的那張。
畫里的人咧嘴一笑,畫外同一個人,同一張臉的五官,此刻卻已經扭曲。
“爹。”
陳器于心不忍,違規地添了一句:“只要你說出和許盡歡到底是什么關系,這畫就能留下來。”
陳漠北死死咬著牙關,一個字不說,虎目含怒含怨,亦含痛苦。
他決定賭一把。
賭這個不孝子是不是真的敢燒了他的畫。
不孝子等了片刻,手猛地往下一垂。
燭火順著畫的一角燒上來,像突然竄出一條火蛇,鉆進了陳漠北的雙目之中。
陳漠北看到自己的腳下燒了起來,威嚴的城門轟然倒塌,看到他的笑容被火光一點一點吞噬。
緊接著,他聽到火焰里的自己,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像是某種無聲沉吟,又像是吶喊。
緊接著,吶喊聲越來越大,像鼓錘似的,沉沉地擊打著陳漠北的耳膜,他耳膜被打得生疼。
他想撲過去,想把火中的自己救出來。
可惜,腳下卻像是生了根,根深深地扎進陳家的土壤里,讓他動彈不得。
眼前的火光漸漸微弱了下來,直到最后一點火星子熄滅,他喉嚨里才發出冷冷的一聲:“呵。”
呵!
畫一幅畫,需要半年的時間,燒掉一幅畫,卻只要須臾時間。
這與人的一生,有什么不同?
快樂,總是短暫。
而痛苦,卻是漫漫余生。
“陳漠北,陳漠北!”
有人輕輕喚他,連名帶姓。
誰在喚他?
陳漠北猛地回過神,茫然四顧,才發現書房里空無一人。
那小畜生呢?
陳漠北一時竟想不起來,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離開前有沒有對自己說什么?
但書案上,卻用鎮紙壓著一幅畫。
他踉蹌著走過去,低下頭。
畫上是他的父親,身披盔甲,手按長劍,像凱旋歸來的英雄一樣。
而書案的另一邊,是父親的那把刀,刀鋒鐵銹斑斑。
陳漠北感覺自己的腦袋越來越沉。
他有種錯覺。
好像剛剛是做了一場夢。
因為只有在夢里,那小畜生才敢忤逆他。
也只有夢里,他才會看到許盡歡給自己畫的畫。
這時,陳漠北后知后覺地想到一樁事情,這世上,連名帶姓喊他的人只有一個——許盡歡!
這時,陳漠北身后的窗戶里,緩緩吹進來一股白煙。
白煙無聲無息地在書房里擴散。
陳漠北忽然覺得很累,說不出的累,兩個眼皮像壓著千斤重,怎么都睜不開來。
他扶著書案,踉蹌著走到太師椅邊,一屁股跌坐下去,目光下意識地向窗戶那頭掃過去。
人,不可能突然一下子這么困。
肯定有原因。
只是還沒等瞧清楚窗戶那頭有什么,他頭往前一栽,沉沉睡去。
意識失去的一瞬間,陳漠北心里閃過的最后一個念頭——剛剛發生的一切,不是夢。
因為他在地上,清楚地看到了一抹灰燼。
那么。
是誰在裝神弄鬼?
……
窗戶外。
庭院里。
陳器收起吹管,扭頭沖身后的吳酸用力一點頭。
吳酸長長吁出一口氣,兩個繃緊的肩膀一下子塌下來。
終于啊。
事成了。
他指指房里:“安神藥記得點上。”
那還用得著你說。
不僅要點上,還得多點幾根,得讓他睡到子時過后呢。
陳器把早已準備好的濕布,往自己臉上一蒙,又掏出事先預備下的安神香,走進房里。
吳酸見他沒了人影,這才走到了院子外。
院外,一左一右站著三個人。
左邊,是寧方生和衛東君。
右邊,是劉恕己。
劉恕己臉色白得像張紙,眼睛死死地盯著院門,一眨不眨。
午后,他得到侍衛帶回來的消息,立刻去到書房找那一千兩銀票。
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哪里有銀票的影子。
他匆匆把書房的門鎖了,直奔宮門口而去,準備給老爺回話。
哪曾想,剛到宮門口,就碰到了吳酸,被他一把拽上了馬車。
還沒坐穩,一抬頭,他驚住了。
馬車里擠著三個人:十二爺,衛東君,還有那個神秘人寧方生。
他還沒來得及問一句“你們想干什么”,十二爺突然拿出一幅畫,說是在老侯爺的刀鞘里找到的。
劉恕己低頭一看。
魂飛魄散!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老爺他……他竟然還留著許盡歡的畫!
人一旦有了把柄在別人手上,那就只有乖乖聽話的份。
于是,他撤掉了書房的侍衛,把人帶進府……
最初的震驚一點一點消化,剩下的便都是疑惑。
老爺什么時候把畫藏進刀鞘的?
這事和寧方生,衛東君又有什么關系?
吳酸為什么要摻和進來?
十二和這幫人到底在密謀什么事情?
“劉恕己。”
劉恕己一激靈,才發現吳酸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他面前,一臉的嚴肅。
“接下來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守著這間院子,這間書房,哪里都不準去,也不要讓任何人靠近,就是夫人都不行。”
劉恕己聲音帶著點虛:“這要守到什么時候?”
吳酸看向斬緣人,斬緣人輕輕吐出三個字:“天亮即可!”
劉恕己這輩子跟著侯爺,雖沒做成什么事,卻也有幾分虎膽。
“為什么要到天亮?你們想對侯爺做什么?”
“恕己啊!”
吳酸低低一聲嘆:“老侯爺于我而言,如再生父母,十二爺是他的親兒子,衛三小姐和十二爺,一個全陰,一個全陽,誰也離不開誰。”
劉恕己:“所以呢?”
“所以。”
衛東君接過話:“你不需要多問,你只要相信我們幾個,誰也不會害了他。”
劉恕己相信嗎?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他只能相信。
原因無他。
他們如果想害侯爺,想害陳家,只需要把那幅畫上交朝廷即可,而不是這么大費周章。
劉恕己剛要點頭,忽然,臉色一變:“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