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老手指翻動紙張的速度極快,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行字,每一個數據,每一個觸目驚心的細節。
會議室內靜得可怕,只剩下翻閱紙張的沙沙聲,以及某些人逐漸粗重起來的呼吸。
聶老挺直腰板坐著,胸膛仍在起伏,吳大夫緊張地注視著他的側影。李明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大得仿佛能震動整個房間。
鄧老看完了,他沒有說話,而是走過去,將那份內參遞給了蘇老。
蘇老接過內參,也快速地瀏覽起來,臉色隨著閱讀的深入而變得越來越凝重,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拿著紙的手指,越來越用力...
幾頁紙很快看完,蘇老抬起頭,掃視了一圈在場的每一位與會者。
“都看看吧。”他將手中的內參推向桌子中央,“這份材料,大家都傳閱一下。都仔細看清楚!”
材料開始在一雙雙手中傳遞。
眾人傳閱時,鄧老與桌子對面的人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了擺在他們面前桌面上的另一份內參。
那份內參,標題寫著《關于趙家溝等地包產到戶試點中虛報產量問題的初步調查》,據說是去現場調研的許調查員遞交上來的。
報告中言之鑿鑿,引用了一些“群眾反映”和“基層核查”,聲稱趙振國老家村子等地,為了凸顯包產到戶的“成效”,在公社干部協助下,存在系統性虛報產量的行為,建議“緊急剎車,嚴肅追責”。
支持與反對包產到戶的雙方爭論激烈,鄧老內心是不相信這份報告的,他了解趙振國其人的耿直,也相信農民在獲得生產自主權后迸發的真實積極性。
但這份報告里的“證據”和某些與會者“要注意保護群眾積極性,也要防止浮夸風回頭”的“提醒”,讓會議陷入了僵持,從昨天討論到現在,依舊沒個結果。
直到此刻——
直到聶老如同憤怒的雄獅般闖進來,直到這份帶著泥土氣息的新內參,如同另一塊更沉重、更真實的巨石,狠狠砸在桌面上!
鄧老明白了。
深邃的目光瞬間變得冰冷,緩緩掃過會場中幾個神色明顯不自然的人。
一切都清楚了。
是有人,精心策劃了這一切。
用一份真假難辨、旨在混淆視聽、打擊改革試點的報告,把他們這些決策者故意留在這里無休止地爭論。
這是在用會議桌上的唾沫星子,去淹沒底層百姓的血淚和吶喊!
想通了這一節,鄧老心中那股因爭論而產生的郁結之氣,瞬間被更強烈的怒火所取代。
最后一個人放下材料,會場內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匯聚到主位的蘇老身上,等待著他開口說話。
蘇老還沒說話,鄧老對面的陳老,猛地拍案而起!
“聶老,你來的正好!”陳老聲如洪鐘,壓過了會場細微的騷動,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聶老,又掃過桌上那份內參,“你這份材料,非常及時!”
“現在,請你,當著所有參會同志的面,把情況跟我們詳細說一說!”
聶老靠在椅背上,深吸了幾口氣,壓下眩暈感。
他用眼神示意了緊抱著公文包、因緊張而臉色發白的李明,“具體的情況,讓這位同志,人民日報的李明同志,向各位領導詳細匯報。他……是第一手的調查者,他來說,更清楚!”
剎那間,所有的目光,從幾位核心領導到與會常委,全都聚焦到了這個年輕的、名不見經傳的記者身上。
李明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何曾經歷過這種陣仗?眼前這些人,是他平時只能在報紙和廣播里聽到名字的人物。
巨大的壓力讓他幾乎有些喘不過氣。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聶老,聶老投來鼓勵和信任的目光。
他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些他拍攝的照片,一股為真相、為冤屈吶喊的責任感瞬間壓倒了恐懼。
他用力抿了抿嘴唇,上前一步,走到會議桌前那片空地處,努力讓自己的站姿更穩一些。
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從上衣口袋里,鄭重地掏出了自己的深藍色封皮的工作證,雙手舉起,向與會的領導們清晰地展示了一圈。
“各位領導,”李明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略帶顫抖,但每一個字都努力說得清晰。
“我叫李明,是人民日報的記者。前段時間,聽說有個地方在搞包產到戶,效果很好,但也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我就想,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應該去實地看看。
我以我的黨性和職業操守擔保,我接下來所匯報的情況,是我歷時一周,深入田間地頭,走訪數十位社員和基層干部,經過反復核實后掌握的。”
這個開場,帶著新聞工作者特有的嚴謹和儀式感,讓在場的領導們神情更加專注。
展示完工作證后,李明將證件收回,緊緊握在手里,那是支撐他的力量。
他的敘述帶著現場的溫度和細節,比文字更加鮮活,也更加震撼。
“領導們,”李明的語氣變得無比沉痛,他拿起桌上那張他偷偷拍下的、村民們站在小山似的金黃谷堆旁,臉上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喜悅和希望的照片。
照片里,老支書粗糙的手掌捧起沉甸甸的稻穗,皺紋里都嵌滿了笑意。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他環視著與會者,目光中充滿了尋求答案的渴望。
“包產到戶,多勞多得,明明是好政策!農民們把田地當作自己家的孩子一樣精心伺候,起早貪黑,汗水摔八瓣,才換來了這幾乎產量翻倍的大豐收!這是實實在在的功勞,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啊!”
他揮舞著那張照片,把它展示給每一個人看:
“可為什么,總有人……總有人想方設法要否認這種政策帶來的好處?甚至不惜……不惜制造山體滑坡想要砸死我們?”
他的聲音逐漸提高,帶著記者特有的、追求真相的執拗:
“我們國家,我們還有那么多人吃不飽飯,穿不暖衣!如果這個政策真的能推行下去,真的能讓千千萬萬個生產隊都打出這么多糧食,那該有多好?
那能解決多少人的吃飯問題?這難道不是我們搞社會主義、搞生產建設的根本目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