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再三追問,那主事卻各種推辭!
“杜右丞,”那主事躬身道,語氣恭敬卻帶著幾分推諉,“您要的這些,年代久遠,恐怕都堆在舊庫房里了。
那地方雜亂得很,一時半會兒恐怕難以找尋。
不如您先看看近年整理好的摘要?”
杜構放下手中的卷宗,抬眼看了看這位姓王的主事,語氣平和:“無妨,既是舊檔,雜亂也是常理。
你多派幾個人手,仔細去找。什么時候找到,什么時候送來便是?!?/p>
王主事連聲應下,退了出去。
然而,一連兩日,杜構所要的舊檔如同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他再次詢問,得到的回復不是庫房鑰匙被掌管官員帶走去公干,就是負責整理舊檔的書吏告病,總之便是各種理由拖延。
杜構心中明了,這絕非巧合。
他新官上任,又是太子破格提拔,不知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盯著他。
這尚書省內,盤根錯節,不知有多少人與世家大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們不敢明著對抗,但這種陽奉陰違、推三阻四的軟釘子,最是難纏。
他并不動怒,也不再去催逼那主事。
他知道,若真是有人故意刁難,催逼只會讓他們更加警惕,甚至暗中破壞那些卷宗。
這日散值后,杜構并未立即回府,而是換了一身常服,看似隨意地在皇城內踱步。
他繞到了尚書省后方的庫房區域,那里不僅有存放現行文書的新庫,更有堆積如山舊檔的廢庫。
廢庫門前只有一個老吏守著,正靠著墻根打盹。杜構并未驚動他,只是默默觀察著地形和出入路徑。
翌日,杜構并未再提舊檔之事,反而將精力全然投入到其他事務中,顯得對那批缺失的卷宗不再感興趣。
他甚至對那主事和顏悅色,夸贊他近日整理的文書摘要條理清晰。
王主事面上受寵若驚,心中卻暗自冷笑,只道這位年輕的杜右丞終究是碰了釘子,知難而退了。
然而,就在當天深夜,萬籟俱寂之時,兩盞燈籠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廢庫。
提燈的是兩名身著普通皂隸服飾、卻眼神精悍的雜役。
他們是杜構從慈州帶來的絕對心腹,白日里并未在尚書省露面。
而那打盹的老吏,早已被杜構白日里以“詢問舊檔存放規矩”為由,不著痕跡地贈予了一壺醇厚的酒漿,此刻正鼾聲如雷。
兩人悄無聲息地打開庫門,潛入那散發著濃重霉味的廢庫之中。
憑借著杜構根據檔案目錄和庫房布局圖推斷出的位置,他們在一片狼藉的卷宗山中,艱難地翻找著。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兩人終于帶著幾大捆沾滿灰塵的卷宗,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廢庫,徑直送到了杜構在皇城附近悄悄租下的一處小院。
當杜構散值后來到這小院,看到那些幾乎被遺忘的、記錄著真實數據的原始清冊時,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
燈光下,他仔細比對著一份貞觀十五年河北道某州的賦稅匯總文書與剛剛找出的原始田畝登記冊。
匯總文書上該州的納稅田畝數與三年前幾乎無異,顯得政績平穩。
然而原始清冊上卻清晰記錄著,該州因水患沙化的良田多達數百頃,同時,又有數百頃新墾田地被登記在幾個陌生的名字之下,而這些名字,經他初步回憶,竟都與當地大族有著隱秘的聯系!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土地兼并已然嚴重到一定程度,而地方官上報的文書,竟是通過隱瞞損失、模糊產權等方式,維持著表面上的太平。
實則稅基已在不知不覺中受損,貧富差距急劇拉大!
“原來如此……”杜構輕輕撫過卷宗上清晰的墨跡,又看了看那份粉飾太平的匯總文書,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對手的阻撓,恰恰證明了他尋找的方向是正確的。這些被試圖掩埋的舊檔,正是揭開新政必要性的鐵證!
他沒有立刻將這些卷宗帶回尚書省,而是吩咐心腹嚴密看守。
他知道,現在還不到亮出底牌的時候。
他需要更多、更扎實的證據鏈,更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些發現呈于御前,或是用于未來的朝堂論戰。
杜構深吸一口氣,走出小院,望向皇城方向。
夜色中的宮闕巍峨肅穆,而他深知,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一場關乎國運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他這位新任的尚書右丞,已然觸及到了冰山堅硬的一角。
……
與此同時,長安城崇仁坊,一座門庭并不顯赫卻透著百年底蘊的宅邸深處,密室之中,燭火搖曳。
博陵崔氏的崔仁師、范陽盧氏的盧承慶、以及其他幾家代表再次聚集。氣氛比上次朝會后更為凝重。
“消息確鑿了?!贝奕蕩熉曇舻统?,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案幾。
“東宮調閱了近十年所有關于田畝、戶籍、考課的奏疏副本,秘書省的人忙了整日,抬進去兩大箱。
子親自翻閱,還令屬官整理摘要,尤其是……爭議之處和我們各家以往的反對言論。”
盧承慶冷哼一聲:“太子這是要與我們打一場筆墨官司?倒是學乖了,知道先翻舊賬?!?/p>
“不止東宮?!蓖醪┟嫔幊恋匮a充,“尚書省那邊也傳來風聲,那位杜右丞,這幾日一直在調閱河北道的舊檔,尤其盯著田畝和賦稅。王主事那邊用了點手段拖住了,但看杜構的樣子,未必會善罷甘休?!?/p>
“杜如晦的兒子……果然不是易與之輩。”崔師仁緩緩道,“他這是在找我們的把柄,想用實實在在的數字,來堵我們的嘴,證明新政的必要?!?/p>
“絕不能讓太子和杜構輕易拿到那些東西,更不能讓他們據此形成確鑿的論據!”
盧承慶斷然道,眼中閃過厲色,“那些陳年舊賬,一旦被翻出來,放在朝堂上公然議論,于我等大大不利。”
“東宮那邊,我們難以直接插手。但尚書省的庫房…”
盧承慶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