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富的隊伍距離帝京越來越近。
五天前在那處無名的官路上的那一戰，已隨著商旅行人們，也隨著有心人的信鴿或者快馬傳去了許多地方！
商旅行人的腳程并不快，這震驚天下一戰的消息尚未過江南。
但至少有五個距離這江北很遠的地方的人已經知道。
比如老鬼。
比如女皇陛下。
鳳歷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二。
帝京薊城的天空降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三場雪。
內務司衙門的最深處。
老鬼的那如棺材一樣壓抑的小院子里，小仙穿著一身青色的薄襖，從衣架上取下了一件灰褐色的裘皮大氅披在了老鬼的身上。
“屋子里這么暖和我就不明白你出去干啥？”
老鬼咧嘴一笑，露出了那一口爛牙：“以前你不是埋怨我總是喜歡關在屋子里不出門的么？怎么現在老夫想要出去走走你又埋怨上了？”
小仙撇了撇嘴乜了老鬼一眼：
“季節不一樣呀！”
“春日出去可踏春賞花，夏日出去可尋一幽處納涼，秋日可去香山看紅葉，這大冬天的……”
“第一場雪你已經看過了，那雪還沒化呢，這便是第三場雪了。”
“外面除了一片白便啥也沒有，還天寒地凍的，在屋子里至少可以烤火可以舒服的躺著。”
“可以發呆，可以什么都想或者什么都不想！”
“雪還是一樣的雪，這出門有啥好看的？”
老鬼更加歡樂。
那張老臉上這近個把月來的陰沉、擔憂、麻木、冰冷等等負面的情緒似乎在這一刻一掃而空。
他笑得就像一個小孩兒。
就像得到了最心愛的玩具的小孩兒。
“小仙，其實雪與雪是不一樣的。”
小仙又撇了撇嘴，終究還是不情愿的打開了門，推著老鬼出了門。
大雪紛飛的時候風并不會大。
那些雪花簌簌而落，天地間便是一片茫茫的……白！
就在這屋檐下，老鬼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又道：
“你們這些少年啊，總是會因粗心缺少了對事物的觀察，倘若你仔細的去看看就會發現每一片雪花它都不一樣！”
小仙一怔，便聽老鬼又道：
“老夫其實是很喜歡這樣的大雪漫天的風景的……集慶的冬也會下雪。”
“只是集慶的雪比這里會晚上大半個月，所以集慶那地方估計也開始下雪了，卻不會有這里的雪這般猛烈。”
“白色，其實是一種很好看的顏色。”
“如你這樣的姑娘當會更喜歡春末夏初時候五彩斑斕的顏色，但如我這樣的老人，卻更喜歡這純白色的雪更多一些。”
“便是心境。”
“你可以理解為……越老越希望事物更簡單。”
小仙聽得不是太明白，她確實喜歡五彩斑斕的春夏更多一些，因為她的部落每一年有近乎半年的時間是被冰雪所覆蓋。
在那漫長的冬季就會缺少食物，部落里所有人就會因為餓肚子過得很凄苦。
可一旦開了春就不一樣了。
動物出來了，部落的獵人們就能有好的收獲，部落里的族人就能得以飽腹。
所以她從來就不喜歡這樣的冬天！
不是因為風景，而是因為……生存！
就在小仙如此想的時候，老鬼的聲音又傳來：
“推我去雪中走走。”
小仙不情不愿的推著老鬼走入了紛飛的大雪中，不知不覺來到了那幾棵瓊花樹下。
老鬼伸出了一只手摸了摸其中一棵瓊花樹，喃喃的低語了一句：
“你們頑強的活著，他也在頑強的活著……我們都是在頑強的活著。”
“即安他就要到帝京了，他還沒有見過瓊花盛開的樣子。”
就在小仙的視線中，老鬼仰著頭望向了那滿是雪的瓊花樹冠，渾然不在意雪花飄落在他的那張老臉上的冰冷。
小仙能看得出也能感覺到他真的很開心。
聽到即安這個名字，知道即安很快就要到帝京了，小仙也開心起來，便覺得這老頭、這雪都不那么討厭了。
她想，莫非這也是心境？
“瓊花盛開的時候比這雪還要白，還要美，我想他是會喜歡的。”
老鬼深吸了一口氣，吸入了涼風也吸入了雪花。
那些落在他臉上的雪化為了水流入了那重重疊疊的溝壑中，也有那么一些掛在了他的眼角。
無論是那只瞎了的還是那只沒有瞎的眼睛的眼角都有了水滴……
小仙怔怔的看著，不知道那究竟是雪花化成的水，還是老鬼的眼淚！
應該是水，
小仙絕不相信老鬼會流淚！
她想要問問即安準確抵達帝京的時間，但一瞧老鬼的模樣，他似乎歡喜的沉浸于一種難以描述的氛圍中。
就像部落里祭神似的。
與神溝通需要莊嚴、虔誠、肅穆還有不被打斷的持續的禱告和祈求。
老鬼不是在與神溝通，他似乎在和這些樹溝通。
便有些詭異。
想著這些樹是他從集慶移植過來的，小仙心想或許這些樹有著她不知道的故事。
這些樹，有著老鬼從來沒有對自己說起的精神的寄托或者是某種承諾。
更或者是某種……相思！
“他太優秀，太出人意料，我們這些老東西這些年的等待是值得的。”
“你在九泉之下可瞑目了，這孩子……”
老鬼的話噶然而止。
小仙尚不明所以，老鬼已收回了視線看向了那條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的那條青石小徑。
過了數息，那條小徑上有一人踏雪而來。
小仙一怔，她便是女皇陛下！
女皇陛下依舊只穿了一襲灰白色的麻衣！
依舊沒有穿鞋！
渾身上下依舊只有頭上別著一支銀色的鳳釵！
她就這么踩著積雪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了過來。
她站在了那瓊花樹下，她看了看老鬼，也抬頭看了看這幾棵瓊花樹。
她的視線最終當然還是落在了老鬼的臉上。
她臉上的表情有些憤怒，有些冷漠，有些……殺意！
因為她身周的雪花在那一瞬間狂亂！
原本她披著一身的雪，這一刻，她的身上沒有一片雪花！
所有的雪花都在空中翻飛，仿佛在哀嚎，也仿佛想要四下里奔逃。
老鬼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縮。
數息，雪花又落在了女皇陛下的身上。
她嘴角一翹，露出了一抹笑意來：
“朕為何要去嫉妒一個死人？”
“朕就是想要問問你……內務司的鬼影，你派去了即安的身邊？”
鬼影，
是內務司曾經花重金打造的一個異類。
說它是異類，是因為鬼影的所有人都是江湖高手，偏偏他們又有著比軍隊還要嚴明的紀律！
內務司最輝煌的時候，鬼影成了軍，擁有足足三千人！
這是一股極為強悍的力量，令當時的皇帝都很是忌憚。
于是下旨裁撤鬼影軍，只允許鬼影軍最多擁有五百人。
至女皇建立大周時候，她不僅僅限制了內務司干政的權力，甚至還徹底不允許鬼影軍的存在。
就是這樣，內務司失去了最強有力的一把刀。
但她此刻卻問了這么一個問題。
老鬼藏在袖子里的手松開來。
他也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奴這個老鬼都要活不下去了，天下哪里還有什么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