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明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
“我質疑的不是他們的技術?!?/p>
“而是他們的誠意?!?/p>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
日方的翻譯嘴巴微張,愣了片刻,才把這句極具攻擊性的話,轉述給了大橋忠晴和青山達也。
青山達也臉上職業化的笑容徹底凝固,像是戴上了一張僵硬的面具。
大橋忠晴剛剛沉下去的臉色,此刻更加陰郁。
這是明晃晃地指責!
郭英劍和彭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反應里看到了壓抑不住的興奮和驚喜。
痛快!
太痛快了!
跟這些外國公司打了這么多年交道,什么時候這么揚眉吐氣過?
以前的談判,中方總是處于弱勢,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試探,生怕哪句話說錯了,惹惱了對方,合作就黃了。
可今天,這個年輕人,用最平淡的口吻,說出了最硬氣的話。
大橋忠晴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
他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發怒。一旦失態,就徹底落入了對方的節奏。
“劉先生?!彼ㄟ^翻譯,一字一句地回應,“請相信,我們川崎重工,是帶著十足的誠意而來的?!?/p>
劉清明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做了一個“請繼續”的手勢。
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仿佛在說,你的表演,我看著呢。
大橋忠晴感覺自已的血壓在升高。
他強迫自已冷靜下來,開口說道:“既然劉先生對我們的誠意有所懷疑,那么,我想請問,華夏方面,希望我們拿出什么樣的誠意?”
劉清明沒有直接回答。
他反而拋出了一個問題。
“大橋總裁,我想請教一下,以您的專業眼光來看,華夏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方法,來提高我們的高速列車技術?”
這個問題,看似是請教,實則是一個更深的陷阱。
大橋忠晴心里咯噔一下。
但他不得不接招。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擺出一副資深專家的姿態。
“我們川崎重工,早在1985年,就與貴國的四方車輛廠進行了深度的技術合作。”
“那個時候,華夏鐵路的平均運營速度,只有每小時50公里左右?!?/p>
“后來,貴國進行了多次鐵路大提速,現在已經是第六次了吧?你們自已也研制出了一些快速列車組,比如‘先鋒號’、‘藍箭’,標稱速度也能達到一百八十公里,甚至兩百公里?!?/p>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
“但是,這次貴國鐵道部招標的項目,時速要求依然是200公里。這是否說明,貴方自行研制的技術,并不成熟,也不夠穩定,是這樣嗎?”
他盯著劉清明,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一絲被說中心事的慌亂。
然而,劉清明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模樣,不置可否。
“所以呢?”
輕飄飄的三個字,讓大橋忠晴準備好的一肚子說辭,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所以?
所以你們的技術不行,得靠我們?。?/p>
這話他當然不能直說。
“所以,我的建議是,發展工業技術,尤其是高速列車這樣復雜的系統工程,不能操之過急?!?/p>
大橋忠晴說出了自已的判斷。
“我們可以分兩步走。先用八年的時間,在我們的幫助下,完全消化和掌握時速200公里的成熟技術。在這個基礎上,再用八年的時間,去攻克時速350公里的技術?!?/p>
“這已經是站在我們這些巨人的肩膀上,才能達到的速度了。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穩妥,且符合技術發展規律的方案。”
他說完,自信地看著中方眾人。
在他看來,這個“十六年計劃”,既顯示了川崎的“慷慨”,又符合華夏目前的“實際情況”,簡直是為華夏量身定做的完美方案。
郭英劍和彭凱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八年加八年?
人生有幾個十六年?
等我們掌握了350公里的技術,黃花菜都涼了!
到時候,日本人恐怕又搞出了時速500公里的技術,我們還是跟在后面吃灰。
這是把我們當傻子耍??!
劉清明心里冷笑一聲。
好一個“站在巨人肩膀上”。
前世,華夏鐵路人只用了不到八年的時間,就走完了從引進、消化、吸收到再創新的全過程,直接從時速200公里跨越到了350公里,一舉成為世界高鐵技術的領跑者。
這個日本鬼子,揣著明白裝糊涂,不就是想把一套技術賣兩次,賺雙份的錢,再順便把華夏高鐵的發展鎖死在慢車道上嗎?
用心何其歹毒!
但他臉上,依舊沒有絲毫波瀾。
他甚至還點了點頭,仿佛在認真思考大橋忠晴的建議。
然后,他開口了。
“大橋總裁的建議,聽起來很有道理?!?/p>
“不過,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大橋總裁?!?/p>
大橋忠晴心里一松,以為對方被自已說服了。
“劉先生請講。”
劉清明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整個人的氣場瞬間變得極具壓迫感。
“我想請問,在未來的三十年里,這個世界上發展速度最快、規模最大、潛力最無窮的高速鐵路市場,在哪里?”
這個問題,讓大橋忠晴再次愣住。
這跟技術有什么關系?
劉清明沒有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是在已經路網密布、市場飽和的日本嗎?”
“還是在各國扯皮、效率低下的歐洲?”
“都不是?!?/p>
劉清明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是在華夏?!?/p>
“只有經濟持續高速增長的華夏,才有建設覆蓋全國的高鐵網絡的迫切愿望?!?/p>
“也只有社會主義制度下的華夏,才有這樣的國家意志和執行能力,去完成如此宏偉的工程?!?/p>
“我們相信,華夏市場,在未來三十年,都將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高鐵市場。這一點,大橋總裁,你們公司內部的智庫,應該也有過同樣的分析和結論吧?”
大橋忠晴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何止是有過分析。
川崎重工的戰略研究室,提交給董事會的報告里,結論比劉清明說的還要激進。
報告認為,錯過了華夏市場,就等于放棄了整個高鐵產業的未來。
這也是為什么,他身為堂堂的總裁,會親自跑到華夏,甚至不惜在招標開始前,就來地方工廠提前接觸。
因為這個市場太重要了,重要到不容有失!
可一旦承認了這一點,他們在談判桌上的所有優勢,都將蕩然無存。
主動權,將徹底轉移到華夏人手中。
日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技術賜予者,而是一個急于擠進市場的懇求者。
看到大橋忠晴沉默不語,劉清明嘴角的弧度,若有若無。
“大橋總裁,我們愿意向全世界所有友好的企業,開放這個巨大的市場。這就是我們最大的誠意?!?/p>
“現在,輪到你們了?!?/p>
“我們需要的,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高鐵技術。而不是什么過時的、淘汰的二流貨色。”
“我再提醒一點,技術的更新迭代是非??斓摹T跊]有我們華夏這個龐大市場提供資金和應用場景支持的情況下,你們所謂的最新技術,又能保持領先多久呢?三年?還是五年?”
“是抱著過時的技術,眼睜睜看著它變成一堆廢鐵,還是拿出來與我們合作,共同分享未來幾十年的市場紅利?這筆賬,我想大橋總裁應該會算?!?/p>
劉清明的話,像一把重錘,一下下砸在大橋忠晴的心口。
誅心!
句句誅心!
這個年輕人,不光懂技術,更懂市場,甚至還懂國際政治和產業發展的底層邏輯!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攤開在了桌面上,把川崎重工的底牌和窘境,分析得清清楚楚。
這還怎么談?
郭英劍和彭凱已經徹底看呆了。
他們原以為,這位京城來的劉組長,年輕氣盛,可能會在技術細節上和對方爭個面紅耳赤。
卻萬萬沒想到,他根本不屑于在戰術層面糾纏。
一上來,就直接從戰略層面,釜底抽薪,降維打擊!
高屋建瓴,不外如此。
上級派這樣的人來主持談判,真是選對人了!
“劉……劉先生……”
大橋忠晴的聲音,有些干澀。
他知道,自已徹底落入了下風。
他只能無奈地攤開手,說出了實話。
“我們在來華夏之前,已經與日本車輛制造公司和日立制作所的人談過了?!?/p>
“但是……他們不愿意出讓700系和800系的核心技術。我們……我們也沒有辦法。”
他試圖把皮球踢給自已的國內同行。
“哦?是嗎?”劉清明故作驚訝,“完全沒有辦法說服他們嗎?”
“恐怕……是這樣。”大橋忠晴艱難地點了點頭。
劉清明聞言,轉過頭,看向身邊的郭英劍和彭凱。
他壓低了聲音,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說道:“郭廠長,彭總工,兩位怎么看?”
這個舉動,讓對面的日本人心里又是一緊。
郭英劍立刻湊了過來,小聲問:“劉組長,您的意思是……拒絕他們的合作嗎?”
“不?!眲⑶迕鲹u了搖頭,“恰恰相反。在所有競標方里,日本人表現得最積極,最渴望進入我們的市場。只不過,他們現在拿出的技術,也是最落后的。”
彭凱也湊過來,有些擔憂:“那我們這么逼他們,會不會把他們嚇跑了?”
“放心吧,彭總工。”劉清明笑了笑,“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日本人更靈活的商人了。為了利潤,他們可以沒有任何羞恥感,敢把腰彎到地上去。今天給他們的刺激,只是讓他們回去以后,能更賣力地去游說國內的那些同行而已?!?/p>
郭英劍和彭凱瞬間了然。
“明白了,那就按劉組長的意見辦!”郭英劍果斷表態。
三人的意見,代表了隆安廠,也代表了中方談判技術小組的初步意見。
劉清明重新轉向大橋忠晴,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
“大橋總裁,既然這樣,那我們今天就先談到這里吧。”
“你們回去以后,請再和貴國的相關企業好好聯絡一下。”
“我們,希望能看到貴方更多的誠意?!?/p>
“送客。”
最后兩個字,輕描淡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大橋忠晴的臉上,神色變幻莫定。
他知道,今天的會談,結束了。
而結果,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
也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不但沒有探到華夏的底,反而讓自身的弱點完全暴露于前。
現在只能先回去商量。
順便,摸一摸這位年輕官員的底。
他站起身,帶著身后的代表團成員,朝著劉清明,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謝劉先生的指教,我們……告辭了。”
郭英劍作為主人,強忍著心中的笑意,站起身,客氣地將日本人送出了會議室。
彭凱也站了起來,看著劉清明,由衷地贊嘆道:“劉組長,您今天真是給我們上了一課啊!”
劉清明擺了擺手,神色平靜。
“這只是剛開始。彭總工,您也別叫我什么組長了,叫我清明就行?!?/p>
“那怎么行,規矩不能亂。”彭凱堅持道。
劉清明也不再糾結稱呼,他說道:“彭總工,我今晚就住廠里,招待所就行,不用特殊安排?!?/p>
“另外,麻煩您安排一下,我想盡快到生產線上去看看,了解一下廠里的實際情況?!?/p>
“好!沒問題!我馬上安排!”彭凱立刻應下,“劉組長,您還沒有住處,廠里的招待所條件比較一般,您多擔待?!?/p>
“有一張床就夠了,又不是來旅游的?!眲⑶迕餍α诵?。
***
隆安廠的招待所,是八十年代修建的一棟三層小樓。
劉清明被安排在最好的一間房,其實也就是多了一個獨立的衛生間,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還有一個老式的暖水瓶。
雖然簡陋,但打掃得很干凈。
他放下背包,準備先沖個澡,洗去一路的風塵。
就在這時,他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劉清明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胡金平。
他劃開了接聽鍵。
“喂,老胡。”
電話那頭,傳來胡金平壓抑著興奮的聲音。
“大劉!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滬市那邊,通過國信組的最終評審了!上面的領導已經點了頭,引進先進光刻機制造技術的項目,被正式批準了!我們會和滬市方面,共同來完成!”
劉清明的心,也跟著輕輕地跳了一下。
光刻機項目!成了!
“太好了!總算有了一個結果!”
“是??!”胡金平的聲音里滿是感慨,“老板和成書記已經初步接觸過了,對方基本答應了我們之前開出的條件,就是你提出來的那個,生產基地放在我們云州,研發中心放在滬市和德國兩個地方!”
“嗯。”劉清明沉吟片刻,腦子飛速運轉,“老胡,你記一下,等正式簽訂合作協議的時候,請黃書記務必把下面這個條款加進去?!?/p>
“你說!”
“云州方面,每年享有選派不少于一百名相關專業的大學畢業生,進入滬市和德國的研發中心學習和工作的權利?!?/p>
胡金平愣了一下。
“一百名?大劉,你這是……打算在云州這邊,也搞研發?”
“沒錯?!眲⑶迕骱敛华q豫地回答。
“滬市那邊,主攻的是最先進制程的研發,是向上突破。而我們云州,要掌握的是成熟制程的生產、改良和大規模制造技術,是向下扎根?!?/p>
“我們和滬市不會形成直接競爭,而是互為補充,互為犄角。這樣一來,云州實際上就擁有了自我造血和迭代的能力,徹底擺脫了單純作為生產基地、隨時可能被拋棄的局面!”
電話那頭的胡金平,沉默了足足十幾秒。
他被劉清明這個布局的深遠和周密,給徹底震撼了。
“大劉……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了?”
“是的?!眲⑶迕魈谷怀姓J,“技術,一定要掌握在自已手里。任何人都不能成為我們的阻礙,不管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
“我明白了!”胡金平的聲音變得無比鄭重,“我一定把你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老板!”
“還有一點?!眲⑶迕骼^續說道,“云州的那個華德工業園,可以借著這次機會,打造成一個樣板間。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吸引更多的德國企業和技術人才落戶?!?/p>
“云州市政府可以出臺一些特殊的人才政策,給德國專家提供最好的待遇,最好的服務,甚至可以規劃一片區域,給他們搞一個德國人的社區,建德式學校,開德式餐廳。讓他們把家都安在云州?!?/p>
“他們……會來嗎?”胡金平有些不確定。
“放心吧。”劉清明的口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他們一定會來的?!?/p>
胡金平不再懷疑。
從省委書記林崢,到省長吳新蕊,再到林城的普通警察,甚至是他自已那位眼高于頂的老板黃文儒,似乎所有接觸過劉清明的人,都對他有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這種信任,來自于劉清明一次又一次創造的奇跡。
“對了,大劉,”胡金平想起一件事,“老板明天準備去一趟京城,親自到鐵道部去匯報工作。可惜你不在了?!?/p>
“沒事。”劉清明說道,“我已經和我的直屬領導,運輸局的項辰光局長打過招呼了。你讓黃書記到了部里,可以直接去找他?!?/p>
“先聽聽項局長的意見,再把我們云州的誠意和方案擺出來。只要能打動項局長,這件事就有了很大把握?!?/p>
胡金平連忙應下:“好!老板之前也和云州局的幾位領導通過氣,他們都表示,對于云州的設想不會反對,但最終還是要聽部里的意見?!?/p>
“那就成了一半了?!眲⑶迕鞣治龅?,“余下的一半,就看我們的劉部長怎么想。我估計,他不會阻止,反而會樂見其成?!?/p>
“甚至,他很可能會把我們云州這個項目,當成一次鐵路系統改革的試點。云州如果能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能一步登天,達到我們最初的戰略目的?!?/p>
“聽你這么一說,我這心里,可就真有底了!”胡金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劉清明笑了笑。
“放心吧,要相信黃書記的能力?!?/p>
他掛斷了電話。
房間里很安靜,只聽得到老式冰箱發出的輕微嗡嗡聲。
劉清明站在窗前,看著外面廠區里星星點點的燈火。
一邊是決定國家未來工業命脈的高鐵技術談判。
一邊是關乎云州未來幾十年發展的芯片產業布局。
兩條線,產生了奇妙的重合。
重合的這個點,就在自已身上。
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疲憊,反而有一種久違的,熱血沸騰的感覺。
他脫掉衣服,走進了狹小的衛生間,打開了熱水器的開關。
清醒頭腦,迎接挑戰。
就是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