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見結束。郭英劍和彭凱等人,陪著劉清明,將日方代表團送出會議室,一路送到廠區門口。
大橋忠晴臉上一直掛著客氣而疏遠的笑容,但那笑容底下隱藏的懊惱和不甘,卻怎么也掩蓋不住。
他以為自已已經把姿態放得足夠低,甚至主動提出承擔考察費用,這已經是極大的讓步。
可對方那個年輕人,卻連這點面子都不給,直接拒絕了前往日本考察。
反而其他人躍躍欲試。
可他們又沒有決定權。
這不純純地虧錢嗎?
他又不能當場反悔。
劉清明似乎根本不擔心日方會做什么小動作。
這讓大橋忠晴心里很沒底。
他開始懷疑,華夏方面的強硬,或許并不僅僅是為了索要一些好處那么簡單。
走出會議室大樓,通往廠門口的林蔭道上,行人稀少。
劉清明走在大橋忠晴的側后方,落后了半個身位。
他看著大橋忠晴緊繃的側臉,忽然用一種很輕,但足夠對方聽清的音量,用標準的漢語說道:
“大橋總裁,你能聽懂漢語,對嗎?”
大橋忠晴的腳步,出現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
他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但眼角的余光已經瞥向了身邊的這個年輕人。
劉清明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大橋忠晴猶豫了片刻。
他心里快速盤算著。
很多來華夏做生意的日本人都會漢語,這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他一直刻意隱藏,就是為了在談判中利用信息差,聽取對方內部的交流。
現在被對方一口叫破,是承認,還是否認?
只是一瞬間的權衡,他便做出了決定。
他微微點了點頭,同樣用漢語低聲回應:“會一點。”
劉清明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本來也只是試探。
沒想到,一試就試出來了。
“其實,”劉清明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細不可聞,“你們可以更有誠意。”
大橋忠晴心里猛地一動。
來了!
他幾乎立刻就斷定,這個年輕人終于要露出真實目的了。
所謂的強硬,所謂的技術追求,都是鋪墊。
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錢。
想通了這一點,大橋忠晴反而松了口氣。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劉桑,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他表現得非常爽快,甚至帶著一絲“我懂的”的默契。
劉清明卻搖了搖頭。
他繼續用那種平淡的語調,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
“你們這幾家企業,私下里,是不是準備搞價格同盟?”
大橋忠晴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愣在當場。
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劉桑,你說什么,我的不明白!”
他的反應太快,太激烈,反而坐實了劉清明的猜測。
劉清明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反問了一句。
“那就是有了?”
大橋忠晴的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感覺自已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就像一個沒穿衣服的小丑,所有的心思和計謀,都被對方看得一清二楚。
這件事,是他們幾家國際巨頭之間最高級別的商業機密。
西門子、阿爾斯通,以及他們日本幾家企業,為了在華夏這個巨大的市場上攫取最大的利潤,私下里確實達成了默契。
大家共同抬高技術轉讓的門檻,拒絕轉讓核心技術。
同時,在報價階段,也會維持一個相對較高的價格底線,避免惡性競爭,從而保證利潤。
這件事,華夏方面絕對不可能知道!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看著大橋忠晴變幻不定的神色,劉清明心中了然。
“是德國西門子牽的頭吧?”劉清明繼續說道,語氣篤定。
大橋忠晴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他感覺自已面對的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官員,而是一個能洞察人心的怪物。
為了擺脫這種被動的局面,他下意識地想要禍水東引。
“是……是德國西門子,他們希望我們能達成一個協議,共同應對你們的招標。”
他急切地解釋道:“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日車和日立制作所才會拒絕技術轉讓。因為西門子也決定,不會對你們轉讓最核心的技術。”
“原來如此。”
劉清明點了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
他當然清楚,這個所謂的“價格同盟”,日本人絕對是主要的挑頭者之一。但他不會揭穿。
他要的,是打破這個同盟。
他看著大橋忠晴,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大橋總裁,你們想不想……走在他們前面?”
大橋忠晴的呼吸一滯。
“什么意思?”
“很簡單。”劉清明說,“你自已說過,你們的價格會有很大的優勢。那就讓我們看看,究竟有多大的優勢。”
“只要你們的價格足夠有誠意,我可以保證,你們就是第一順位的考慮對象。”
“至于技術……我們可以分階段引進嘛。”
大橋忠晴徹底明白了。
這個年輕人,是在策反他!
讓他背叛那個脆弱的“價格同盟”,用低價策略,提前搶跑,將西門子和阿爾斯通踢出局!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但同樣,也是一個巨大的風險。
背叛同盟的代價,是未來在國際市場上,可能會遭到西門子等巨頭的聯合絞殺。
可如果不這么做,按照目前的態勢,他們日本聯合體,在技術上毫無優勢,中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時間,大橋忠晴陷入了天人交戰。
劉清明沒有再逼他。
話已至此,點到為止。
相信大橋忠晴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么選擇。
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廠區大門口。
劉清明臉上的表情瞬間切換,恢復了那種公事公辦的客氣。
他伸出手,用洪亮的聲音對所有人說道:
“大橋總裁,一路順風。我們相信,貴方一定會認真考慮我們的建議,未來的合作之路,一定會很光明!”
大橋忠晴機械地和他握了握手,腦子里依然一片混亂。
送走日方代表團的專車,郭英劍終于忍不住了。
他湊到劉清明身邊,好奇地問:“劉組長,剛才在路上,你跟那個大橋忠晴嘀咕什么呢?我看他臉色變得那么快,跟見了鬼一樣。”
劉清明笑了笑,一臉正氣。
“沒什么。我只是拒絕了他們的賄賂。”
“賄賂?”郭英劍和旁邊的彭凱都吃了一驚。
“嗯。”劉清明一本正經地說道,“他暗示我,只要能在合作中給予方便,會有私人方面的好處。被我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郭廠長,彭總工,我得提醒大家一句。”
劉清明環視了一圈眾人,表情嚴肅。
“日本人會向所有他們能接觸到的干部行賄,這對于他們的商業行為來講,是一種常規的公關手段,在他們眼中很常見。我希望大家提高警惕,不要被這些蠅頭小利所腐蝕,守住我們的底線。”
郭英劍的臉,微微有些發紅。
他想起之前劉清明拒絕去日本時,自已心里還閃過一絲帶家屬去“考察”的念頭。
現在聽劉清明這么一說,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不會的,不會的。”郭英劍連忙擺手,“劉組長你放心,我們都知道小鬼子存心不良,絕對不會中他們的計!”
“那就好。”劉清明也不點破。
“我們這里發生的事情,請郭廠長如實向部里匯報。我這邊,也會單獨寫一份報告交上去。”
郭英劍立刻點頭:“好,我馬上就向部里匯報!”
***
結束了安東省的調研,劉清明的下一站,是龍江省。
這是東北三省中最北,也是最偏遠的一個省份。
他的調研對象有兩個。
一個,是位于富基市的共和國裝備制造業“長子”——第一重型機械集團,簡稱“一重”。
另一個,則是位于省會城市的哈工大。
從隆安市沒有直達富基的航班,劉清明先飛到省城,再從省城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才終于抵達了這座重工業城市。
空氣中都仿佛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鐵銹和煤灰味。
劉清明沒有提前通知,直接憑著發改委產業司機械處的工作證,走進了“一重”那座充滿蘇式風格的行政大樓。
得知是京城發改委下來的干部,一重的廠領導班子給予了最高規格的接待。
廠長、各級干部親自出面,在工廠招待所設宴接風。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就在氣氛熱烈的時候,包間的門被推開,另一撥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
他身后跟著幾名隨從,氣場十足。
一重的廠領導見到來人,立刻起身相迎。
“汪總,您怎么過來了?”
劉清明心里一動。
姓汪?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那個被稱為“汪總”的男人。
廠長熱情地介紹道:“劉處長,我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們國家機械工業總公司的汪應權汪副總經理,也是下來調研的。”
汪應權?
這個名字,劉清明如雷貫耳。
汪明遠的父親。
那個曾經因為蘇清璇的事情,和蘇燦合謀,差點在清江要了自已命的人。
汪應權顯然也注意到了劉清明。
他讓廠領導自便,徑直朝著劉清明這一桌走了過來。
他臉上帶著一種官場中人特有的、恰到好處的微笑,主動向劉清明伸出手。
“劉處是吧?我是汪應權,你可能……聽說過我。”
劉清明端坐著,沒有起身,更沒有伸手去握。
他只是平靜地看著那只懸在半空的手,淡淡地問了一句:
“汪明遠是你什么人?”
汪應權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
他有些尷尬地收回手,在旁邊拖了把椅子,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他是犬子。”
“我知道你。”劉清明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汪應權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主動開口:“你對我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劉清明搖了搖頭。
“沒有誤會。”
“你差點要了我的命。”
一句話,讓整個酒桌上的空氣都凝固了。
一重的幾位領導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都識趣地閉上了嘴。
汪應權的臉上,終于掛不住了,寫滿了尷尬。
他預想過很多種見面的場景,卻唯獨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直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直接把最難堪的事情掀了出來。
“這件事,我也很后悔。”汪應權的聲音低沉了下來,“但請你相信,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和你無冤無仇,沒有任何動機這么做。”
“我知道。”劉清明說,“但客觀上,你和其他人,確實差點讓我沒命。”
汪應權沉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
“那我向你道歉。”
劉清明忽然笑了。
“汪副總經理,你級別比我高,權力比我大,你這樣我很慌啊。”
“我懷疑你又要搞我。”
這話半真半假,帶著濃濃的嘲諷。
汪應權卻只能苦笑。
“劉處,我承認你很厲害。”他嘆了口氣,語氣里充滿了無奈,“本來,我應該在發改委和你做同事。現在,我被發配到了機械總公司,排名靠后。”
“而你,進了鐵道部的高鐵項目組,風頭正盛。我怎么可能,又怎么敢對你不利?”
“那就好。”劉清明點點頭,“不然我很害怕。”
汪應權看著他,眼神復雜。
“請相信我,那件事,完全是蘇燦那個蠢貨搞出來的。他在找了人之后,才告訴我他想干什么。”
“我承認,我當時是不想明遠娶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但我絕不會用那種毫無技術含量的辦法,因為那樣會毀了明遠的前途,也會給汪家帶來天大的麻煩。你相信我。”
劉清明冷冷地看著他。
“你至少知情。你沒有阻止。這就是同謀。”
“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可說的?”
不等汪應權再開口,劉清明話鋒一轉。
“汪副總,你今天對我這么低聲下氣,無非就是看到了汪明遠在離開汪家之后,發展依然很不錯。你覺得他未來一定會比你們所有人的成就都高。”
“而我,會比汪明遠更好。”
“既然如此,我憑什么要給你面子?”
這番話,說得極其不客氣,簡直就是指著鼻子在斥責。
然而,汪應權聽完,反而笑了。
是一種釋然的,甚至帶著幾分欣賞的笑。
“你說得不錯。”他坦然承認,“明遠的發展很好,三十二歲之前應該就能上正廳,比我當年強得多。你可能會更快,因為你背后的資源更好。”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拒絕我的善意呢?”
“很簡單。”劉清明吐出六個字,“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句話,兩年前,汪明遠也對我說過。”汪應權感慨道,“你們果然是一路人。”
劉清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所以,你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我怕我忍不住揍你。”
汪應權卻像是沒聽見這句威脅。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
“你來一重,是為了調研吧?”
“就算我們之間沒有私人感情,但在工作上,互相幫助,對你總有好處吧?畢竟,我在計委干了很多年,論起對這些部委直屬企業和地方的關系,還是有那么一點的。”
劉清明放下了茶杯。
他看著汪應權,突然咧嘴一笑。
“早說不就完了。”
“工作關系就是工作關系,沒事攀什么交情吶。”
汪應權直接被噎住了。
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和道理,還以為要費盡口舌,才能讓對方放下戒備。
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會說出這么一番話。
這到底是精明,還是糊涂?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看不透了。
“你對一重,了解多少?”汪應權順著他的話問道。
“了解不多,所以才會下來調研。”劉清明實話實說。
“一重,曾經是一機部的掌上明珠。”汪應權緩緩說道,“后來機械部改組為機械總公司,它又成了多方爭奪的目標。”
他頓了頓,拋出了一個重磅消息。
“今年,國資委打算將一重從機械總公司剝離,直接納入他們的監管之下。所以我才下來,想做最后的努力。”
劉清明愣了一下。
國資委?
“一重現在資不抵債嗎?”他下意識地問。
“并不是。”汪應權搖了搖頭,“這事說來話長。你有興趣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
劉清明確實來了興趣。
這個一重的情況,與他之前調研的奉機、隆安廠都有所不同。
這里面,似乎水很深。
他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