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劉清明住進了一重的招待所。
這里比奉機和隆安廠的招待所都要厚重,帶著一種六七十年代高級賓館的特有氣息。
紅木的家具,厚實的地毯,連水杯都是印著紅色“一重”字樣的搪瓷杯。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劉清明就換上運動服,保持著雷打不動的晨跑習慣。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一人跑出了招待所,進入了這座龐大的工廠生活區。
廠區的建筑充滿了蘇式風格,粗獷,厚實,帶著一種不計成本的豪邁。
巨大的廠房像是匍匐的鋼鐵巨獸,高聳的煙囪直指天空。
沿途遇到的工人,無論是去上早班的,還是晨練的老人,一個個都昂首挺胸。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主人翁式的自豪感。
這種自豪感,曾幾何
在共和國的每一個工人身上都存在過,如今,卻已經越來越稀少了。
得益于國家的持續重視和輸血,一重的生產任務排得很滿。
車間里,巨大的機械轟鳴聲匯成了一首激昂的戰斗歌曲,催人奮進。墻上到處都掛著紅底白字的橫幅。
“抓革命,促生產,為四化建設立新功!”
“大干快上一百天,一定要拿下XX項目!”
劉清明放慢了腳步,像個普通的參觀者,走馬觀花地到處轉了轉。
很快,他就發現了很多問題。
有的車間燈火通明,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工人三班倒,忙得腳不沾地。
而就在隔壁,另一些車間的工人卻無所事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抽煙聊天,地上散落著報紙和瓜子殼。
生產線上,有的地方熱火朝天。
不遠處的空地上,卻到處亂堆亂放著各種材料、半成品零件和其他雜物,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覆蓋,顯然已經很久沒人動過。
整個管理,依舊是粗放式的。
盡管這家企業早在九十年代末就通過了ISO9000質量管理體系認證,但骨子里的東西,并沒有改變。
沒有精細化的績效考核,大鍋飯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
這一切,都與汪應權昨天所說的完全對應上了。
從這一點來看,汪應權對一重的判斷,相當客觀和精準。
中午休息時間,劉清明回到招待所,用房間里的電話給汪明遠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很快被接起。
“喂?”汪明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懶洋洋的,背景里還有咀嚼食物的聲音。
“吃飯呢?”劉清明問。
“嗯,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劉清明笑了笑,“想你不行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隨即傳來汪明遠嫌棄的聲音。
“滾,我有小雪了。”
劉清明哈哈一笑。
“我在一重,跟你爸在一個企業調研。”
汪明遠那邊的咀嚼聲停了。
他的聲音瞬間凝重起來。
“你們產生沖突了?”
“如果我們產生沖突,你會幫我不?”劉清明反問。
電話那頭的汪明遠松了一口氣,聲音也緩和下來。
“那就是沒有了。我雖然肯定站你這邊,但還是得勸你一句,別輕易和他們那些人產生正面沖突。離得太遠,不劃算。”
劉清明也不再開玩笑說:“我知道,是你家老爺子主動找上我,說要跟我合作。”
“最好不要。”汪明遠立刻說道,“他無論做什么,都有極強的目的性。你以為是合作,說不定里面埋著什么雷。”
“所以我想打給你,聽聽你的建議。”
“我也未必能看透他。他們這一代人,斗爭經驗太豐富了。”汪明遠沉吟片刻,“不過,你先說說也無妨。”
“好,那你聽聽。”
劉清明便將自已昨天到今天上午的調研結果,以及汪應權想當一重老總的猜測,簡明扼要地告訴了汪明遠。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汪明遠才開口。
“國企改革,是個老大難的問題。特別是咱們加入WTO之后,能從九十年代活下來的國企,其實都經歷過第一輪殘酷的市場淘汰。”
“但是,現在讓它們一下子面對來自全球的競爭,它們不可能立刻適應。我把這個,稱為‘第二次陣痛’。”
“我贊同你的觀點,國家對于這類‘國寶’級企業,不應該過度保護,但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最關鍵的,是要有意識地培養它們的全球競爭意識。”
“這需要一個合格的,有國際視野和現代管理能力的負責人。”
劉清明問:“你覺得你爸行不行?”
汪明遠又沉默了。
“他有能力,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能把心思全部放在事業上,他當然可以。不然,他也爬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至于其他的,就不好說了。”
這個評價,很中肯,也很微妙。
劉清明心里有了數。
“我明白了。晚上我會和他談一談,聽聽他的具體思路。”
“其實,”汪明遠忽然話鋒一轉,“你自已就很合適。你有沒有想過,去執掌一家這樣的大型國企?”
劉清明愣了一下。
“沒想過。企業和地方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企業更注重垂直管理,條條框框太多。”
他半開玩笑地補充了一句。
“我如果真想搞企業,不如直接去接手新成集團。”
汪明遠在電話那頭一愣,隨即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也對!你這家伙,怎么就那么讓人可恨呢?”
“沒辦法,太優秀了,藏都藏不住。”劉清明也笑了。
汪明遠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
“你小子……不過說實在的,國企改革這趟水,深得很,不是那么容易淌的。你能避開,最好就不要輕易去碰。”
“我知道,我也沒把自已當成什么救世主。”劉清明說,“這事兒其實也輪不到我操心。我現在正忙著跟外國人斗智斗勇呢。”
“我聽說了。”汪明遠的聲音再次變得正經,“你現在借調去了鐵道部,黃書記想動云州火車站那塊地,你給牽的線吧?”
“我就在領導面前多嘴說了一句,具體的事情,還得黃書記他們自已去跑。”
汪明遠壓低了聲音:“云州鐵路局剛剛獨立出來,他們現在內部正在忙著搞資產清算,一團亂麻,一時半會兒根本搞不清楚。”
“正因為這樣,或許才有空子可鉆。你這次,可是幫了黃文儒一個天大的忙。”
劉清明恍然大悟。
一個新機構成立之初,必然會有一段組織架構和人事關系的混亂期、磨合期。
如果黃文儒能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時間點,對相關人員進行重點公關,先拿到云州鐵路局內部的支持,再把方案送到鐵道部,這事的勝算,確實會大上不少。
“還有一件事,”汪明遠提醒他,“鐵道部那位新上任的劉部長,可是咱們清江出去的。”
劉清明當然知道自已這位本家,沒準還有七拐八繞的親戚關系呢。
但是想到他日后的結局。
還是算了。
“還是你雞賊,消息這么靈通。這事干脆你去辦得了。”
“我還是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吧。”汪明遠說,“地方上的一把手多自在,我才不想去省城那種地方寄人籬下呢。”
劉清明笑話他:“也只有你這種天龍人,才會把省城的干部當成寄人籬下。”
“平臺不一樣,責任也不一樣。”汪明遠解釋道,“在地方上,比如你在云嶺鄉當書記,你只需要考慮一個鄉的利益,面對的情況就簡單得多,能對你形成掣肘的人和事也少得多。我還想在清南市多干幾年,沒必要那么早去給人當二把手。”
“這叫什么?”
劉清明說:“扎根基層?”
“你看,你很懂啊。”
“我也想一直當一把手,可哪有那么容易?你不可能每一次進步,都能成為那個單位的一把手吧。”
“所以你可以攢啊。”汪明遠說,“你現在不就在攢著嗎?”
劉清明感覺自已的心思被看得透透的。
“被你這個聰明人一眼看穿的感覺,真喪氣。”
“被你這個資源咖在屁股后頭猛追的感覺,也很讓人絕望啊。”汪明遠哈哈一笑。
兩人愉快地打了一會兒嘴仗,掛電話前,汪明遠最后叮囑了一句。
“我爸這個人,城府很深。當他看似讓步,或者把姿態放得很低的時候,你一定要小心,那背后會不會埋著什么后招。”
劉清明記下了他的叮囑。
下午,劉清明繼續調研。
他沒有再去車間,而是專門找了一些一重的中層干部和一線工人,進行了一對一的簡單交談。
結果不出所料。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希望維持現狀,不希望有任何大的改變。
他們對自已目前的身份、收入和待遇,都感到非常滿意。
這其實也是整個東北老工業區,絕大多數國企工人的普遍想法。
他們的心中,依然懷念著建國初期到改開之前,東北作為“共和國長子”的輝煌與榮光。
這么多天走下來,劉清明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計較。
振興東北這個課題,太大了。
哪怕自已是個重生者,也對這件事毫無把握。
這不是有一點前瞻性的眼光就能解決的,這是一個龐大、復雜、牽扯到方方面面的結構性問題。
不能說一定沒救了。
但劉清明自認,至少在目前,他找不到那個破局的辦法。
晚上,一重的領導再次熱情地安排了招待宴。
劉清明堅決地拒絕了。
反正他明天就要離開,也不怕再得罪人。
見他態度堅決,汪應權也不勉強,同樣推掉了廠里的好意。不過他有自已的應對方式,他對廠領導的說辭是:“昨天你們太熱情了,把劉處長給喝怕了。人家是年輕干部,從部委下來的,吃不了咱們東北這一套。”
這個說法,既給了劉清明面子,也讓廠領導很受用,便沒有再計較。
汪應權拉著劉清明,走出了廠區,在外面找了一家看起來很不起眼的小館子。
兩人都沒帶隨從。
老板娘熱情地迎上來,汪應權熟絡地點了幾個東北特色菜。
小雞燉蘑菇,鍋包肉,東北大拉皮,醬骨架。
又要了一瓶本地產的高粱酒。
兩人相對而坐,慢慢地酌著。
“在進計委之前,我在好幾家國企都干過,知道他們骨子里的毛病。”汪應權先開了口,“一重是國家重點企業,這次又被直接納入國資委的監管,說明最高層的領導,對一重目前的發展并不滿意。”
他給劉清明倒上酒。
“我想下來,一是為了我自已的前途發展,這一點我不否認。二,也是真的不想看到這樣一家功勛卓著的企業,就這么慢慢垮下去。”
他舉起杯子。
“你相信嗎?”
劉清明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卻沒有喝。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看著汪應權的眼睛。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