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完了樁,盧璘的任務還沒有結束。
將木錘交給旁人,轉身踏上了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簡易木臺。
江風獵獵,旌旗招展,官民齊聚。
盧璘一席儒袍,立于高臺之上,身形筆挺。
抬起手,遙遙指向那片剛剛打下第一根地基的土地,朗聲開口:
“諸位父老、商紳、力工、船戶!”
一句話,讓原本嘈雜的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盧璘身上。
“今日這根樁砸下去,你們的飯碗、錢袋、子孫的活路,都活了!”
話音落下,人群中一陣騷動。
被邀請來的米商布行、茶鹽牙郎們,更是一個個豎起了耳朵,神情專注。
人的名,樹的影,盧璘點石成金的手段,臨安府百姓們商戶們大多都見識過。
因此,聽到盧璘和漕幫有新的合作,大家才會這么給面子。
盧璘環視全場,繼續開口。
“三個月后,泊位即成!”
“屆時,所有船入港,稅減兩成!今日,誰在此地立契建倉,誰就能搶下這碼頭的頭排旺鋪!”
此言一出,商戶人群中頓時炸開了鍋。
減稅兩成!
這可是實打實的銀子!
盧璘沒有給他們太多消化時間:
“一年之后,市舶司掛牌!”
“凡不經此港的貨物,一律加倍征稅!到那時,你們手里的貨,便能比別家足足便宜三成!”
如果說剛才還是驚喜,現在,所有商戶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便宜三成!
這意味著,他們將徹底壟斷整個江南道的貨物定價權!
盧璘看著臺下眾人狂熱的反應,話鋒一轉:
“三年之后....”
“到那時,誰手里握著這碼頭的股契,便是躺在家里睡大覺,都能聽見銅板叮叮當當落進口袋的響動!”
寂靜。
寂靜之后,全場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轟!”
無數人漲紅了臉,奮力地揮舞著手臂,嘶吼著,吶喊著,要將整個天都給掀翻過來!
...........
江岸之上,歡呼聲如山崩海嘯,幾欲將天穹掀翻。
而江南道交易監內,卻氣氛有些怪異。
包括蕭敏之在內,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光看著薄房老許。
廢墟?
開什么玩笑!
臨安府乃江南首府,自大夏開朝以來,便是天下有名的富庶繁華之地,何曾有過廢墟一說?
被眾人盯著,老許也有些懵,難不成真的是自己上了年紀,記差了不成?
可想了一圈,老許還是覺得不對勁,自己又沒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再一次開口反駁:
“我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十七年前!老夫跟著時任戶部左侍郎的劉大人,一同來的臨安府!豈能有錯!”
老許梗著脖子,面紅耳赤,越說越激動:
“那時候,臨安府剛剛經歷大戰,放眼望去,遍地殘垣斷壁,哪有今日這般景象!”
“劉大人心系江南文脈,不忍其就此斷絕,特意從京都圣院請來一件文脈圣物,就埋在這江岸之下,用以鎮壓臨安府城的文運!”
“此事乃是劉大人親手所為,老夫就在一旁看著,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有錯!”
一番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細節詳實,讓屋里的人都有些動搖。
可另一名同行的老吏還是覺得荒謬,從隨身的包裹里翻了翻,掏出一本冊子。
“老許,你怕是真的老糊涂了?!?/p>
“來之前,我特意去交易監的藏書閣,找了本《臨安府志》來看。”
說著,將府志翻開,拍在桌上。
“上面寫得明明白白,臨安府近百年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別說大戰,就連稍微大點的天災人禍都沒有記載!”
“是??!”
另一個老吏也跟著附和: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如你所言,十七年前這里是一片廢墟,那這滿城的亭臺樓閣,百萬的人煙,難不成是天上掉下來的?”
“十七年,從廢墟到江南第一雄城?這等功績,史書上為何不見片言只語?負責重建的官員,怕是早就封侯拜相,名垂青史了!”
“這....”
老許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
問題出在哪里?
自己明明記得,那場大戰波及了整個江南道,慘烈無比,臨安府更是首當其沖,幾乎被夷為平地。
他當時跟著劉大人南下,就是為了主持江南道的重建事宜。
可....
可要讓他回憶起那場大戰的名字,對手是誰,為何而戰……
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來。
就好像那段記憶,被人憑空挖走了一塊。
“不對!”
老許猛地一拍桌子,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沒瘋,也不顧什么體面了,一把拉住離他最近的一個同僚,瘋了似的往窗邊拖。
“你們不信!你們都跟我來看!”
眾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他半推半就地拉到了窗前。
老許指著窗外對面的江岸。
“看見沒有!就是那里!”
“劉大人帶來的那件文脈圣物,就埋在那下面!”
“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劉大人說,此物乃圣人手植之槐木心,有定鼎文運之神效,埋于江畔,可保臨安府文風昌盛,三百年不衰!”
“我不會記錯的!絕對不會!”
窗外,江風呼嘯,萬民歡騰。
窗內,一眾戶部老吏看著狀若瘋魔的老許,面面相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其中一人看著老許激動得近乎扭曲的臉,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了一句:
“老許....你說的那個...劉大人,是哪個劉大人?”
“我在戶部當值這么多年,怎么不記得哪一任戶部左侍郎姓劉?”
老許一愣。
是啊。
哪個劉大人?
戶部左侍郎....劉...劉什么來著?
一個無比熟悉,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名字,此刻卻像是被一層厚厚的濃霧籠罩,怎么也想不起來。
想到這里,老許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自己明明什么都記得。
記得十七年前的廢墟,記得那件槐木心圣物,記得埋下的位置。
可偏偏想不起來,那場將臨安府化為廢墟的,到底是什么大戰。
也想不起來,那個帶著他親手埋下圣物的,究竟是哪一位劉大人。
老許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