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此以往,糧道危矣。
帥帳之內(nèi),死一般寂靜,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劉靖身上,等待著他的決斷。
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帳外風(fēng)聲嗚咽,如同陣亡將士不甘的魂靈在低語。
每日小規(guī)模的襲擾與反襲擾,已經(jīng)將所有人的耐心消磨到了極限。
莊三兒這樣的猛將憋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邪火,袁襲則為無法根除的水上威脅而憂心忡忡。
劉靖沒有說話。
他背著手,緩步走出帥帳,獨自立于高坡之上。
夜風(fēng)吹動他的衣袍,帶來了下游隱約的血腥氣,也吹來了信江水面的寒意。
寒氣刺骨,卻讓他紛亂的思緒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袁襲的鷹嘴崖伏擊打得狠,打得漂亮,繳獲了兩艘敵船,斬首三十七級,讓全軍上下都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但正如袁襲自已所言,這終究是揚湯止沸。
伏擊成功一次,敵人便會加倍警惕,繞開險地,化整為零,襲擾的頻率或許降低,但威脅依舊存在。
危全諷的水師,像一群盤踞在腐肉上的禿鷲,嗅覺靈敏,狡猾而貪婪。
殺散一批,又會從黑暗中聚來更多。
只要江河的主宰權(quán)還在對方手中,只要信江這條大動脈還暴露在敵人的利爪之下,這種流血就不會停止。
除非……
劉靖的視線越過重重黑暗,投向了數(shù)百里外的鄱陽湖。
除非有一柄更鋒利的刀,從水上,徹底斬斷他們的爪牙。
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攻打一座準(zhǔn)備充足的堅城,從來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強攻的代價,他比誰都明白。
打上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都有可能。
南宋末年。
蒙古鐵騎橫掃歐亞,所向披靡,卻在那座小小的釣魚城下,被阻擋了整整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
那是一代人的時間。
從呱呱墜地的嬰兒到蓄起胡須的青年,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到兩鬢斑白的中年。
多少英雄老去,多少豪情被磨滅。
而那座孤城,最終不是被攻破的。
它像一塊矗立在歷史長河中的頑固礁石,任憑蒙古鐵騎的浪潮如何拍打,始終屹立不倒。
那位幾乎征服了已知世界的蒙古大汗蒙哥,都最終殞命于這座堅城之下,其死直接扭轉(zhuǎn)了世界歷史的走向,讓整個歐亞大陸都為之顫抖。
最終,它是在整個南宋王朝都已化為塵土,是在元世祖忽必烈親口承諾“不殺城中一人”之后,在守將王立拔劍自刎、舉家殉國之時,才為這場持續(xù)了三十六年的不屈抵抗,劃上了悲壯的句號。
否則,再守個十年都不成問題。
這段歷史,讓劉靖清楚的認(rèn)識到。
面對一座準(zhǔn)備萬全、軍民同心的堅城,任何試圖用人命去堆砌勝利的攻城戰(zhàn),對于進攻方而言,都不是戰(zhàn)爭。
而是一場緩慢的、看不到盡頭的自我毀滅。
他沒有釣魚城三十六年的時間。
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他在這里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變數(shù)。
但他有比這個時代所有人都更富足的耐心。
他要做的,就是用這種看似無意義的消磨,將城內(nèi)守軍的士氣、精力,以及他們所有的箭矢、滾木、火油,一點點地消耗殆盡。
他就像一個最高明的庖丁,不是用蠻力去砸開牛骨,而是循著筋骨的縫隙,用最輕巧的刀法,將整頭牛慢慢肢解。
等到戈陽城上下被折磨得筋疲力盡,精神崩潰,露出致命破綻之時……
那,才是他一擊致命的時刻。
……
饒州,鄱陽湖畔。
夜幕下的水師大營旁,一座規(guī)模駭人的干船塢在湖岸邊橫立。
這片原本荒蕪的灘涂,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喧囂的不夜城。
連綿的茅草棚頂下,數(shù)百個巨大的火盆將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紅。
火光沖天,數(shù)千名赤膊的匠人,在震耳欲聾的敲打聲、鋸木聲和刺鼻的桐油味中揮汗如雨,恍如白晝。
他們的號子聲此起彼伏,匯成一股撼天動地的力量洪流。
巨大的深坑內(nèi),三艘新式戰(zhàn)船的龍骨已然鋪就,那流暢而堅固的線條,預(yù)示著它們未來將成為何等恐怖的水上兇器。
而在它們旁邊,還有十余艘結(jié)構(gòu)精巧、船身兩側(cè)安裝著巨大明輪的車輪戰(zhàn)船正在同步建造。
這些車輪船不像主力戰(zhàn)艦?zāi)前阈蹅ィ瑓s透著一股靈巧與迅捷。
甘寧就站在深坑邊緣,雙臂環(huán)抱于胸前。
他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俯瞰著這片瘋狂的景象,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
他轉(zhuǎn)身,對著身邊一位須發(fā)皆白、滿身油污的老匠人問道:“王大匠,還有幾日?”
那王大匠,正是劉靖派人從江南尋訪到的造船宗師。
其祖上曾是前朝水師的督造官,后因戰(zhàn)亂家道中落,一身驚天動地的造船技藝,竟淪落到只能在小漁村里修補漏船為生。
直到劉靖的使者帶著重金和一份他從未見過的精妙圖紙找到他時,這位沉寂了半生的宗師,才重新燃起了畢生的火焰。
此刻,他正滿眼狂熱地盯著一艘主艦的雛形,聽到問話,才如夢初醒。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恭敬回道:“回將軍,這首批三艘主艦,用上了主公親繪圖紙上的新法,結(jié)構(gòu)遠(yuǎn)比尋常海船復(fù)雜,光是龍骨合縫就耗費了大量心血。”
“按小老兒最樂觀的估算,最快也需月余才能下水走水。”
“至于那些車輪船,結(jié)構(gòu)簡單,能快些。”
“月余?”
甘寧的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結(jié)。
這個答案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心中的火焰。
他搖頭,聲音里沒有商量的余地。
“太慢了。”
他伸出兩根手指。
“半月。”
“半月之內(nèi),我要看到首批戰(zhàn)船,至少一艘主艦,十艘車輪船,出塢入水操練。能否辦到?”
王大匠聞言,一張老臉?biāo)查g垮了下來,滿臉為難地連連擺手:“將軍,萬萬不可啊!造船不比蓋房,一磚一瓦都能將就。”
“這船是要下水的,是弟兄們的身家性命所系!榫卯要嚴(yán)絲合縫,桐油要層層浸透,船板間的麻絮捻縫更要密不透水,這些工序,皆需時日。”
“強行趕工,船體不牢,看著是快了,可入了水,稍遇風(fēng)浪,便是船毀人亡的大禍!”
“小老兒不敢拿幾百上千條人命開玩笑啊!”
“我知。”
甘寧的聲線很冷。
他當(dāng)然知道倉促趕工的風(fēng)險,但一封密信,讓他不得不冒這個風(fēng)險。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蓋著刺史府火漆印的密信,在王大匠面前展開。
信紙被他捏得微微發(fā)皺,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
“主公昨日來信,親自過問水師進度。”
“兩萬大軍被堵在弋陽,每日耗費的錢糧是天文之?dāng)?shù)。”
“危全諷的水師,更是如跗骨之蛆,日夜襲擾我軍糧道,折損頗重。”
甘寧的聲音壓抑著怒火與焦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戰(zhàn)船早一日建成,主公的壓力便能輕一分,前線的弟兄便能少流一分血!”
“我甘寧受主公知遇之恩,破格提拔,總領(lǐng)水師,如今卻只能在這湖邊看著匠人敲敲打打,讓主公在千里之外為糧道分心,這是我的失職!”
王大匠面露苦澀,躬身道:“將軍,道理小老兒都懂。”
“可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這幾千名匠人,已是小老兒能從饒、信、歙三州搜羅來的全部人手了。”
“如今已是人分兩番,晝夜不歇,每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實在是……榨不出半點油水了啊。”
“那就招人!”
甘寧猛地打斷了他,眼中燃起一股狂熱的火焰,那是屬于昔日“錦帆賊”的悍勇與不計后果。
“錢糧之事,不需你費心!你盡管去整個江南西道張榜!”
“凡是懂得造船的匠人,不論出身,不論過往,只要肯來,薪俸加倍!”
“若有一技之長的大匠,任其開價!”
“房子、田地、金銀,只要他敢要,我就敢給!”
“我只要人,只要速度!”
他重重拍在王大匠的肩膀上,那巨大的力道讓老匠人一個趔趄。
甘寧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王大匠,你聽清楚!早一日完工,前線便能少死幾百個弟兄,省下數(shù)萬貫錢糧!這點花費,算得了什么?”
“事成之后,我親自在刺史面前,為你請功!為你全家老小,請一個官身!”
王大匠渾身劇震,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匠人,自古被視為賤役,官身,那是他們祖祖輩輩想都不敢想的榮耀!
他咬碎了牙,仿佛賭上了身家性命,干瘦的胸膛猛地挺起。
“將軍寬心!”
他猛地一抱拳,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吼道:“不用半月!”
“八日!”
“八日之內(nèi),小老兒就算不吃不睡,把這條老命搭進去,也必定讓首批戰(zhàn)船,交付將軍!”
甘寧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那笑容里帶著瘋狂,也帶著一絲欣慰。
他要的,就是這股不要命的勁頭。
亂世之中,想要成事,無論是為將者,還是為匠者,都必須先變成瘋子!
……
一個月后,九月二十八。
秋意已深,肅殺之氣籠罩大地。
弋陽城頭,危固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城外那片沉寂的敵營。
這一個多月的心理折磨,他已經(jīng)被逼到了一種瀕臨崩潰的境地。
整個人的精神就像一根被反復(fù)拉扯的弓弦,時而繃緊到極致,時而又在無盡的等待中松弛下去,如今已是脆弱不堪,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斷裂。
他早已看穿,劉靖那看似無意義的騷擾,根本不是什么疲敵之策,那只是表象!
其真正的目的,狠毒無比!
那是在用人命當(dāng)筆,用鮮血為墨,一筆一劃地堪畫他弋陽城的兵力虛實、箭樓死角!
哪里的箭矢最密集,哪里的滾木最充足,哪個時辰的守軍最疲憊,哪個將領(lǐng)的應(yīng)對最遲緩……
這一切,都被城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冷酷地記錄下來。
他想反制,想變陣,想讓劉靖靖畫出來的圖,變成一張廢紙!
半個月前,他曾嘗試過。
那夜,他將心腹校尉張莽召至箭樓,下達(dá)了第一道變陣指令。
將西門的兩隊弓弩手與南門的守軍輪換。
一個簡單的命令,意在打亂劉靖的情報收集。
張莽領(lǐng)命而去,危固則站在箭樓上,靜靜地等待著。
城墻根的窩棚里,老兵油子王三被都頭一腳踹在屁股上,從發(fā)霉的草堆里被踢了起來。潮濕陰冷的地氣讓他渾身骨頭都泛著酸痛。
“他娘的!又換防!還讓不讓人活了!”
王三剛罵出聲,就被都頭一巴掌扇在后腦勺上。
“少廢話!將軍的命令!趕緊起來!磨蹭什么!”
王三揉著眼睛,和同伴們罵罵咧咧地開始穿戴甲胄。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霉味和一股絕望的氣息。
一個年輕的士兵因為太困,手一滑,頭盔掉在地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個小兔崽子,想死啊!”
王三壓低聲音怒吼,卻不是真的生氣,而是一種自暴自棄的宣泄:“弄這么大動靜,想讓城外的兔崽子們知道咱們在換防嗎?”
他一邊罵,一邊故意將自已的長矛在石板上重重一拖,發(fā)出一長串刺耳的摩擦聲。
周圍的士兵有樣學(xué)樣,一時間,搬運箭矢的箱子被重重砸在地上,盾牌互相碰撞,叮當(dāng)作響。
黑暗中,各種故意的、無意的噪音匯成了一片混亂的交響。
他們不敢公然違抗軍令,卻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宣泄著自已的憤怒和疲憊。
“換!換個屁!”
一個老兵小聲嘀咕:“南門和西門有區(qū)別嗎?不都是等著挨那勞什子‘天雷’?將軍這是把咱們當(dāng)猴耍呢!”
“小聲點!”
另一個老兵警惕地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都頭:“聽說前天西門有個火長,就因為手下打盹被罰了,心里憋屈,自已吊死在馬廄里了。這節(jié)骨眼上,別觸霉頭。”
議論聲很快被壓了下去,但那股怨氣,卻像陰溝里的污水,在黑暗中彌漫開來,無孔不入。
整整一個時辰,這支不足五百人的隊伍,才像一群被驅(qū)趕的鴨子,歪歪扭扭地完成了換防。
整個過程嘈雜而混亂,恐怕連城外十里的聾子都能聽見動靜。
張莽回來復(fù)命時,臉上帶著一絲屈辱的潮紅,低聲道:“將軍,已……已換防完畢。”
危固看著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擺了擺手。
十天前,他又嘗試了一次。
這一次,危固想進行一次更大規(guī)模的調(diào)動,將南門的主力暗中調(diào)往北門,虛實互換,為可能的決戰(zhàn)做準(zhǔn)備。
這一次,命令剛下,張莽的臉上便沒了血色。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都在發(fā)顫:“將軍,不可啊!”
“為何不可?”危固的聲音冰冷如鐵。
“將軍,弟兄們……弟兄們已經(jīng)一個月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白天要防著投石車,夜里要防著那該死的‘天雷’和佯攻,一聽到鼓聲就得跳起來。”
“這根弦繃得太緊,會斷的!再這么大范圍地折騰下去,不等劉靖攻城,我們自已就先垮了!”
危固死死地盯著他,眼神銳利如刀:“軍令如山!你是第一天當(dāng)兵嗎?”
張莽抬起頭,這個跟隨他多年的漢子,眼中竟?jié)M是哀求,仿佛在替全城的士卒求情。
“將軍,您還記得前日西城吊死的那個火長李四嗎?”
“一個畏罪自盡的懦夫,提他作甚!”
危固厲聲喝道。
“他不是懦夫!”
張莽咬了咬牙,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悲憤:“他手下那個兵,剛從鄉(xiāng)下征來的,才十七歲!”
“那些老兵欺他尚且年幼,連著守了三天夜,實在熬不住了才靠著墻睡過去!被巡查的軍法官抓了個正著!”
“李四心疼他,說自已管教不嚴(yán),替他領(lǐng)了那二十軍棍!”
“那又如何?軍法無情!”
“可這不是重點!”
張莽幾乎是在哭喊:“重點是,他覺得沒盼頭了!他跟我說,這么守下去,看不到頭!”
“每天聽著那‘天雷’響,不知是死是活,與其窩窩囊囊地死,還不如自已給自已一個痛快!”
“將軍,李四不是被那二十軍棍打死的,他是被這看不到頭的日子,給活活逼死的!”
一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危固的心上。
他死死地攥住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
他明白,這支軍隊,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
參差不齊的軍隊,互不熟悉的將領(lǐng),或許不少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在這折磨之下,已然滿身戾氣。
他的命令,在傳達(dá)到最底層時,已經(jīng)被怨氣、疲憊和陽奉陰違層層消解,變得毫無意義。
他,動不了這盤棋。
徹底鎖死了他危固變陣的可能,將他引以為傲的堅城,變成了一座他自已也無法挪動的囚籠!
既然無法改變,那就只能賭!
他猛地轉(zhuǎn)身,通紅的雙眼死死地釘在城防圖上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南門!
那里地勢相對平緩,但因為直面劉靖大營的側(cè)翼,一直被認(rèn)為是防守的重點,可劉靖一個多月來,卻從未在此處用過一次兵,仿佛遺忘了這里。
“聲東擊西!越是平靜的地方,越是暗藏殺機!他真正想打的,一定是這里!”
危固的腦中,一個瘋狂的念頭成型。
他要將計就計,在北門設(shè)下一個天羅地網(wǎng)!
他面對著因恐懼而臉色發(fā)白的張莽,發(fā)出了近乎咆哮的命令。
“傳我將令!”
他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即刻起,將城中一半的滾木礌石,所有庫存的火油,還有三千最精銳的預(yù)備隊,都給我秘密調(diào)往南門甕城之內(nèi)!”
張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迎上危固那雙瘋狂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危固看穿了他的猶豫,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殘忍的冷笑。
“我知道,他們會抱怨,會拖延,會陽奉陰違!”
“你告訴他們!”
危固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暴戾:“這一次,沒有借口!所有人,即刻動身!”
“一炷香之內(nèi),我要在北門點驗人頭!遲到一刻者,其將校,斬!”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劍鋒直指張莽的咽喉。
“告訴他們,我危固的刀,還殺的動人!”
“現(xiàn)在,立刻,去!”
張莽渾身一顫,冰冷的劍鋒讓他瞬間清醒。
他再不敢有半分遲疑,連滾帶爬地沖出了箭樓。
他知道,將軍瘋了。
但一個瘋了的將軍,比一個疲憊的將軍,要可怕得多。
……
同一片夜空下,劉靖大營。
三匹頭插鳥羽的斥候快馬如黑色閃電,卷起一路煙塵,沖破鹿角,無視沿途哨卡的阻攔,直奔中軍帥帳。
“報——!鄱陽郡,八百里加急!”
嘹亮的吶喊聲刺破夜空。
帳簾被猛地掀開。
劉靖正在燈下,用一塊柔軟的鹿皮,緩緩擦拭著橫刀的鋒刃。
刀身光潔如鏡,映出他平靜無波的臉龐。
一個多月的等待,沒有讓他焦躁,反而讓他像這柄刀一樣,將所有的鋒芒都內(nèi)斂于鞘中。
聽到稟報,他擦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頭也未抬。
“傳。”
一個字,沉穩(wěn)如山。
親衛(wèi)仔細(xì)檢驗了信筒的火漆,確認(rèn)完好無損后,才恭敬地將一卷小小的密信呈上。
劉靖這才放下橫刀,接過密信。
昏黃的燈火下,他緩緩展開信紙。他原本平靜如深潭的眼眸中,一絲森然的鋒芒,終于緩緩亮起。
信,來自甘寧。
寥寥數(shù)語,卻重逾千鈞。
“主艦三艘,車輪戰(zhàn)船十八艘,已于三日前入水試航。船堅,可用。兵銳,可戰(zhàn)。三日后,水師南下,聽?wèi){調(diào)遣。”
等了一個多月的東風(fēng),終于到了。
“傳我將令!”
劉靖霍然起身,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鋒銳,瞬間刺穿了帳內(nèi)沉悶的空氣。
“召莊三兒、季仲、袁襲,所有都指揮使以上將校,立刻來中軍大帳議事!”
“喏!”
親衛(wèi)領(lǐng)命,飛奔而出。
片刻之后,中軍帥帳內(nèi),擠滿了頂盔貫甲的將領(lǐng)。所有人都神情肅穆,他們預(yù)感到,決定性的時刻,即將來臨。
劉靖的目光緩緩掃過帳下每一個人。
滿臉寫著“我要打仗”的莊三兒;沉穩(wěn)如山的季仲;智謀深沉的袁襲……
這些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lǐng),他們的勇猛、野心與忠誠,都已與他這駕高速奔馳的戰(zhàn)車死死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收回目光,沒有多說廢話,直接將那封來自甘寧的密信丟在桌案上。
離得最近的季仲,拿起信,只看了一眼,呼吸便陡然一滯!
饒是他心性沉穩(wěn),此刻也不由得雙手微微顫抖。
“水師……成了?”
“什么水師?”
莊三兒是個急性子,一把搶過信,瞪大了牛眼。
當(dāng)他看清信上內(nèi)容時,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震驚,最后化為一種難以抑制的狂喜。
下一刻,一股壓抑了一個多月的狂暴之氣在他胸中轟然炸開!
“哈哈哈!好!好啊!甘寧那小子,沒讓老子白等!”
他激動得一拳砸在自已的胸甲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主公!還等什么!下令吧!明日就攻城!末將愿為先鋒!不把那弋陽城墻給拆了,我莊三兒就不算條漢子!”
“攻城!攻城!”
“請主公下令!”
一石激起千層浪,帳內(nèi)所有將領(lǐng)的眼睛瞬間被點燃,一個多月的憋屈、壓抑、看著弟兄們白白送死卻無能為力的憤怒,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為滔天的戰(zhàn)意!
“安靜。”
劉靖擺了擺手,帳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用灼熱的目光看著他,等待著那最后的命令。
他走到巨大的沙盤前,指著那座堅固的弋陽城模型。
“弋陽城堅,危固亦非庸才。強攻,傷亡太大。”
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所以,這一次,火炮只打輔助,負(fù)責(zé)壓制城頭弩陣,為攻城部隊提供掩護。”
“真正的殺招,是靠雷震子。”
劉靖的目光掃過眾人,開始下達(dá)具體的作戰(zhàn)部署。
“明日辰時,莊三兒、康博,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馬,佯攻南門、東門。”
“季仲,你率本部佯攻西門。”
他下令時,目光在莊三兒的臉上停頓了一瞬。
莊三兒臉上的狂熱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加熾烈。他咧嘴一笑,重重捶了下自已的胸口,仿佛在說:主公放心,這誘餌,我當(dāng)定了!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給主攻部隊撞開一條路來!
劉靖微微點頭,繼續(xù)說道。
“你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就是打出真正總攻的氣勢,不惜代價!把危固城中所有的預(yù)備隊,都給我死死地吸引到這三個方向!”
“而真正的突破口……”
劉靖的指揮棒,在地圖上劃過一道弧線,最后重重地落在了防守相對薄弱,也是最出人意料的北門之上。
“病秧子!牛尾兒!”
兩名身形彪悍的將領(lǐng)立刻出列,單膝跪地。
“末將在!”
“你二人,統(tǒng)率先登營三千銳士,每人攜帶三枚雷震子,在三面佯攻發(fā)起半個時辰后,全力猛攻北門!”
“記住,你們的機會只有一次,登上城樓,利用雷震子站穩(wěn)腳跟,清剿守軍,只要撕開一道口子,弋陽城,便是我等的囊中之物!”
“此戰(zhàn),許勝,不許敗!”
“末將,遵命!”
所有將領(lǐng)轟然應(yīng)諾,聲震帥帳!
壓抑已久的戰(zhàn)意終于找到了宣泄口,化作沖天的殺氣。
待眾將殺氣騰騰地退去,帳內(nèi)重歸寂靜。
季仲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看著沙盤上那代表著三路佯攻的旗幟,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憂慮。
“主公。”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沙啞:“三路佯攻,而且是不惜代價的佯攻……傷亡必不在少數(shù)。這……值得嗎?”
劉靖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中沒有半分波瀾,只有絕對的理智。
“季將軍,你覺得,什么是攻城?”
季仲一愣,下意識地答道:“便是……奪下城墻,殺入城中,奪取城池。”
“不。”
劉靖搖了搖頭,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質(zhì)感,讓季仲聞之心寒。
“攻城,就是用人命去填。”
“用我麾下兒郎的命,去換敵人的命,換他們的箭矢,換他們的滾木,換他們最后一點敢戰(zhàn)的膽氣。”
“直到城頭那桿代表著危固意志的大旗,再也撐不住為止。”
“我所要做的,無非是讓這筆買賣,更劃算一些罷了。”
季仲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他知道主公說的是事實,但這事實太過殘酷,太過冰冷,讓他都感到不適。
“可萬一……萬一那守將不上當(dāng),死守不出,又或者,他看穿了我軍聲東擊西之策,提前在北門設(shè)下重兵……”
“他會的。”
劉靖打斷了他,走到沙盤前,手指輕輕拂過代表北門的旗幟,眼神幽深。
“對方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總喜歡多想。”
……
劉靖獨自一人站在沙盤前。
他沒有看那作為“主攻”方向的北門。
他的手指,緩緩劃過南、東、西三座城門。
那里,將是明日最慘烈的血肉磨坊。
莊三兒、康博,還有無數(shù)他親手訓(xùn)練出來的士卒,將用他們的血肉去構(gòu)建那至關(guān)重要的煙幕。
值得嗎?
他問自已。
沒有答案,只有一片冰冷的決然。
良久,他抬起頭,掀開帳簾,望著那座在黑暗中蟄伏的弋陽城,仿佛在對它,也對自已宣判。
他輕聲說道:“傳令全軍,埋鍋造飯。”
“明日,攻城!”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全軍大營。
整個大營瞬間從沉寂中蘇醒,卻又陷入一種更加肅殺的寂靜。
沒有喧嘩,沒有吶喊,大戰(zhàn)前的狂熱被一種極致的冷靜所取代。
只有磨刀石摩擦著刀刃,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在夜色中連綿不絕。
火頭軍們將營中僅剩的肉塊,一言不發(fā)地投入一口口大鍋,濃郁的肉香很快飄散開來,混合著草料和泥土的氣息。
這是斷頭飯,也是壯行餐。
沒有人說話,只是默默地大口吞咽著,將力氣積攢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更多的士卒,則是在篝火旁,沉默地擦拭著自已的甲胄和兵器,將每一個部件都檢查到最細(xì)微之處。
或者借著火光,用炭筆在粗糙的木片上,艱難地寫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留給家里人的,最后的念想。
或許是寫給爹娘,或許是寫給妻兒,內(nèi)容不過是“兒不孝”或是“照顧好自已”之類的簡單話語。
寫完,便鄭重地交給專門負(fù)責(zé)收集遺物的軍中書吏,仿佛交托了自已的一生。
生與死,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具體,也無比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