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大寒。
這一日,天公不作美。
鉛灰色的云層像是一塊浸透了冰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歙州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上,仿佛隨時都會崩塌下來,將這人間的一切悲歡都掩埋。
北風如刀,不再是深秋那種帶著涼意的風,卷著細碎堅硬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像是無數把細小的沙礫在摩擦著皮膚。
郡城東南,一處背風向陽的山坳里,氣氛肅殺得連風聲都似乎輕了幾分。
這里是煢煢子勘定的吉壤,據說能藏風聚氣,蔭蔽子孫。
新翻出的黃土在枯黃的衰草間顯得格外刺眼,橫亙在這蒼茫的大地之上。
今日,是先登營猛將、那個總愛嘿嘿傻笑的牛尾兒出殯的日子。
數百名牛尾兒麾下的老卒肅立在兩側,他們大多帶著傷,有的胳膊上纏著滲血的繃帶,有的臉上橫亙著猙獰的刀疤。
沒人說話,只有甲葉在寒風中偶爾發出輕微的撞擊聲,發出“嘩楞楞”的冷響,宛如送行的挽歌。
柴根兒跪在墳前。
他和康博昨天跑死了三匹馬,從饒州前線和邊關瘋了般趕回來,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嘴唇干裂得像龜裂的土地。
此刻,這個在戰場上殺人如麻、手持鐵骨朵能砸碎敵人頭顱的漢子,那雙大手死死地扣進凍硬的泥縫里。
他的腦海里全是牛尾兒活著時候的樣子。
那是攻打撫州的前夜,牛尾兒把最后半塊肉干塞進他手里,咧著大嘴笑,眼里全是憧憬:“柴根兒,這仗打完,我就能又升官兒。”
“到時候賞錢發下來,我就能給家里那臭小子請個私塾先生,再給老娘置辦幾畝好地。”
“咱這輩子是個不識字的睜眼瞎,受盡了粗人的苦,不能讓那小子再跟咱一樣,一輩子只會在刀口上舔血,得讓他識文斷字,改換門庭!”
那是牛尾兒替他擋下那一刀的時候,鮮血濺了他一臉,熱得燙人。
牛尾兒卻只是皺了皺眉,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罵道:“你個憨貨,發什么愣!看準點砸!”
回憶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一下一下絞著柴根兒的心。
他渾身顫抖,卻死死咬著牙,沒讓眼淚掉下來。
牛尾兒的老娘早已哭昏死過去兩回。
她被幾個婦人攙扶著,身子軟得像灘泥,嗓子已經啞得發不出聲,只能張著嘴無聲地干嚎。
那模樣像極了一條在旱地上瀕死的魚,讓人看著揪心。
牛尾兒的妻兒披麻戴孝,一身粗麻布衣在寒風中顯得單薄無比。
四歲的虎頭還不懂什么是“死”。
他被娘親按著頭跪了好久,膝蓋早就疼了,周圍那些平日里會把他架在脖子上騎大馬的叔叔伯伯們,此刻一個個哭得嚇人,讓他感到既陌生又害怕。
他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人群里轉了一圈又一圈,看到了平日里總和爹爹形影不離的柴叔叔,也看到了剛回來的康伯伯,可唯獨沒看到那個最熟悉的高大身影。
小家伙慌了,伸出凍得紅蘿卜似的小手,用力扯了扯娘親的袖子,奶聲奶氣地問道:“娘,柴叔叔他們都回來了,爹爹呢?”
“爹爹怎么沒回來?他是不是還在軍營里操練?”
“虎頭想爹爹了,想騎大馬。”
這一聲稚嫩的詢問,在死寂的山坳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扎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窩子里。
牛尾兒的老娘聞言,身子猛地一顫,絕望地捶打著地面,淚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見奶奶和娘親都不說話,虎頭急了。
小孩子的世界很簡單,大人的沉默讓他感到恐慌。
他小嘴一扁,眼眶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帶著哭腔喊道:“娘!我要爹爹!”
“爹爹是不是不要虎頭了?”
“虎頭以后聽話,不尿床了,讓爹爹回來好不好?”
“虎頭!不許胡說!”
妻子一把將孩子死死摟進懷里,用那雙凍得通紅的手捂住孩子的耳朵,生怕孩子聽到那棺材落地的聲音。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喉頭的哽咽,顫抖著聲音哄道。
“虎頭乖,不哭。”
“爹爹……爹爹沒不要你。爹爹是大英雄,被天上的神仙請去當大將軍了,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打壞人。”
“他在云彩上面看著虎頭呢,虎頭要是哭鼻子,爹爹在天上會心疼的。”
“真的?”
虎頭吸了吸掛在嘴邊的清鼻涕,從娘親懷里探出半個腦袋,眨巴著帶淚的大眼睛望著灰蒙蒙的天。
“那……”
“那爹爹什么時候回來?”
“等虎頭長大了,長得像爹爹一樣高,一樣壯,能拿得動爹爹的刀了,爹爹就回來了……”
妻子再也編不下去了,把頭埋在孩子稚嫩的肩膀上,肩膀劇烈地聳動,無聲地痛哭起來。
這一幕,聽得周圍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玄山都漢子們,一個個紅了眼圈,紛紛側過頭去,不忍再看。
有的咬緊了牙關,有的狠狠給了自已一巴掌,恨自已沒能替兄弟擋下那一刀,恨這該死的世道。
劉靖立在風口。
今日他沒穿那身象征權勢的紫袍,也沒穿那身令敵人膽寒的玄色寶甲,只披著一件單薄的素白麻衣,腰間系著一條粗麻繩,腳下踩著一雙沾滿泥濘的黑靴。
雪粒子落在他寬闊的肩頭,積了薄薄一層,又融化成冰水滲進衣領,順著脊背滑落,冰涼刺骨。
但他沒去撣,也沒動,仿佛這刺骨的寒冷能讓他更清醒地記住這份犧牲。
他接過親衛遞來的三炷清香,沒讓旁人代勞,一步步走到墳前。
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像是踩在每一個犧牲將士的心口上。靴底碾碎凍土的聲音,在死寂的山坳里清晰可聞。
他彎下腰,將香重重地插在墳頭的黃土里,動作莊重。
青煙裊裊升起,瞬間被寒風撕碎。
這一拜,劉靖彎得很深,久久未起。
“兄弟,這一路,你走好。”
他的聲音被風吹散,有些沙啞,卻清晰地鉆進了在場每一個老卒的耳朵里,鉆進了他們的心里。
起身后的劉靖,目光掃過那塊剛剛立起的青石碑。
那石料是柴根兒特意從饒州運來的上好花崗巖,堅硬,能抗住歲月的風霜。
碑面上,劉靖親自題寫的字跡被工匠深深鑿入石中,筆鋒蒼勁有力,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牛尾兒之墓”。
他轉過身,走到牛尾兒那孤兒寡母面前,緩緩蹲下身子,目光落在那個還在抽噎的孩子身上。
劉靖伸手,替孩子緊了緊漏風的領口,又用大拇指粗糲的指腹,輕輕擦去孩子臉上的淚痕。
他沒有說什么“節哀順變”的虛話,也沒有背誦那些冠冕堂皇的撫恤條例。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那些話太輕,太飄。
壓不住這孤兒寡母往后沉甸甸的日子。
劉靖的聲音不高,卻極沉,帶著金石之音,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一樣釘在地上。
劉靖緩緩扶起婦人,語氣雖然平和,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嫂嫂且寬心。只要劉某在位一日,這孩子定能識文斷字,錦衣玉食。”
“往后的錦繡前程,本官親自替他保駕護航。”
說到此處,劉靖轉過身,目光掃過城內的方向,聲音瞬間冷了下去。
“在這歙州境內,若有那利令智昏之徒敢欺凌孤弱,動你家一草一木……本官定教他家破人亡,抄沒祖產,以此祭奠牛校尉在天之靈!”
這話里帶著血腥氣,卻讓那婦人瞬間安了心。
她知道,這位使君說殺人全家,那是真的會殺人全家的。
這番話,不僅是說給這婦人聽的,更是說給身后那數百名老卒聽的。
這就是他們的主公,他不跟你談什么家國大義,他只告訴你,你死了,你的老婆孩子他養!
你的仇,他報!
柴根兒在旁邊猛地抬起頭,那張滿是風霜的臉上涕淚橫流,混著泥土,顯得有些猙獰又有些滑稽。
他猛地磕了一個響頭,額頭重重撞在凍土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鮮血瞬間染紅了額頭。
“娘!!”
這一聲吼,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郁氣全吼出來。
“往后我柴根兒就是牛尾兒!”
“他的孝,我來盡!他的兒,就是我的兒!”
“誰敢欺負咱家,我柴根兒把他骨頭渣子都揚了!”
隨著柴根兒這一聲吼,身后數百名老卒齊刷刷跪下,甲胄撞擊聲如雷鳴,在山谷中回蕩。
“送牛校尉!!”
吼聲震天,沖散了漫天的陰云,驚起林中一片寒鴉。
喪事辦得極快,劉靖沒在悲涼里浸太久。
死掉的兄弟要記在心里,刻在碑上,受香火供奉。
但活著的弟兄,還得在這亂世里接著博命,博一個封侯拜相,博一個太平人間。
劉靖翻身上馬,動作利落。
馬蹄踏碎了路面的薄冰,濺起泥水,直奔南城外的十里亭。
隊伍行至城門口,恰逢一隊剛征召入伍的新兵正在操練。
這些新兵大多是流民出身,面黃肌瘦,穿著不合身的號衣,眼中透著對未來的驚恐和迷茫。
他們看著那支送葬歸來的隊伍,看著劉靖那身沾著泥土的素白麻衣,一個個縮著脖子,不敢出聲。
“那是使君?”
一個缺了門牙的新兵小聲問旁邊的老鄉:“使君咋穿成這樣?還給那個死掉的將軍披麻?”
“噓!你懂個屁!”
旁邊的老鄉顯然消息靈通,壓低聲音,語氣里卻全是艷羨,“聽說了嗎?那牛將軍戰死了,使君不僅親自扶靈,還當眾發誓,要養他全家老小一輩子!”
“剛才那牛家嫂子,手里捧的撫恤銀子,夠買半條街!”
“真……真的?”
缺門牙的新兵瞪大了眼,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死了……管埋?管老婆孩子吃飯?”
“使君一口吐沫一顆釘!玄山都那些老兵都哭成啥樣了?”
新兵低下頭,看了看自已手里銹跡斑斑的長矛,原本顫抖的手突然握緊了。
在這亂世,命是最賤的草。
可在這歙州,在劉使君手底下,這命……
似乎能賣個好價錢。
至少,死得像個人。
劉靖騎在馬上,余光掃過那些新兵瞬間挺直的脊梁,目光微不可查地閃動了一下。
……
十里亭外,寒風呼嘯,枯柳搖曳。
但這寒風吹不滅此處的火熱。
百余輛馬車簇簇而立,車輪上裹著防滑的草繩,馬匹噴著白氣,不安地刨著凍土。
百余名身著嶄新青袍的年輕官員正束手而立。
他們的臉被凍得通紅,有的甚至耳朵都生了凍瘡,那是多年寒窗苦讀留下的印記。
但他們的脊梁挺得筆直,眼神里閃爍著名為“野心”的光芒。
這些人,大半是寒門子弟。
半個月前,他們還在為了幾個銅板替人寫信,還在破廟里就著雪水啃硬餅,還在被世家子弟的馬蹄濺一身泥水而不敢言語。
是今歲的科舉,是劉靖的一紙榜文,把他們從泥潭里拉了出來,給了他們這身官袍,給了他們治理一方的權力。
他們是劉靖撒向饒、撫、信三州的釘子,是去將那些舊世家的根基一點點拔起、換上劉氏新政的先鋒。
見劉靖到來,眾官員趕忙整理衣冠,不論是出身寒微的書生,還是投誠過來的老吏,此刻都齊刷刷地長揖到地,動作整齊劃一,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
“拜見使君!”
劉靖翻身下馬,將馬鞭扔給親衛,大步走進亭子。
胥吏端來早已溫好的清酒,那琥珀色的液體在碗中晃動,酒氣在寒風里蒸騰起白霧,帶著一股子暖人心脾的香氣。
那是糧食的精魂,也是權力的味道。
劉靖端起粗瓷酒碗,目光緩緩掃過這一張張年輕或滄桑的面孔。
他看到了站在最前列的徐長順。
這位昔日的鐵匠之子、明算科魁首,此刻腰懸饒州度支判官的銀印。
他不自覺地用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反復摩挲著腰間的印綬,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嵌進肉里。
當劉靖的目光掃來時,他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膛,另一只手卻習慣性地在空中撥動了兩下,仿佛還在核算著那一筆筆即將經手的錢糧。
人群中,宋奚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
寒風吹透了他那身嶄新的青袍,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但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縮起脖子,而是死死咬著牙關。
任由冷風灌進領口,也要維持著最標準的揖禮姿勢。
他的目光始終緊緊追隨著劉靖的身影,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還有那個曾是窯場苦役的江離。
他而是從懷里掏出一塊潔白的方巾,仔仔細細地擦去了官靴上沾染的一點泥點,然后才轉過身,對著劉靖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
“諸位。”
劉靖開口,聲音不大,卻讓亭內瞬間鴉雀無聲,連馬匹的嘶鳴聲似乎都停了。
“此去饒、撫、信三州,路遠山高。”
“那是新打下來的地盤,人心未附,豪強未除,舊吏未清。”
“你們不是去當享福的老爺,不是去作威作福的。”
“你們是去打仗的,是用筆桿子、用算盤、用律法去打仗!”
劉靖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一一掃過眾人的臉龐。
“你們是去替我劉靖,替這江南的百姓,撐起一根脊梁。”
“到了任上,莫要畏首畏尾。”
“豪強若敢橫行抗命,便依律剪除。”
“世家若敢隱匿課稅,便抄沒其產。”
“舊吏若敢陽奉陰違、亂我綱紀,本官許你們斷其首級!”
說到此處,劉靖話鋒陡然一沉,眼中寒芒乍現,如冰鋒掠過。
“然則,本官亦有誡勉在先。”
“授爾等權柄,是為黎庶撐腰,非是讓爾等去充當新的豪橫。”
“若叫本官知曉,誰人除卻豺狼后,自已竟成了那噬人的虎豹,反去魚肉鄉里……”
劉靖指了指腰間的橫刀,森然道:“豪強的頭顱本官砍得!”
“爾等這身青袍下的腦袋,本官亦砍得,且會砍得更利索些!”
這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熱油上,讓剛才還熱血沸騰的眾人瞬間背脊發涼。
徐長順死死攥著官印,冷汗浸透了后背,宋奚眼中的狂熱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
這才是真正的劉靖,是菩薩心腸,更是雷霆手段。
劉靖看著眾人驚懼的神色,抬了抬手。身后的親衛捧出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枚枚黑鐵鑄造的“調兵虎符”。
“光有膽氣不行,還得有殺伐之器。”
劉靖拿起一枚虎符,重重按在徐長順的手里,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徐長順心頭一顫。
“此乃各州折沖府之調兵勘合。”
“凡遇抗法亂綱、嘯聚作亂者,五百人以下,爾等可便宜行事,事后奏報即可!”
“記住,律法是用來講理的,這虎符,是用來教那些不講理的人,怎么聽理!”
這一刻,徐長順等人才真正感到了手中權力的沉重。
這哪里是官印,這是殺人的刀把子!
“愿為明公效死!愿為百姓請命!”
眾人齊齊舉杯,仰頭,將那琥珀色的清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入喉,化作一團烈火,燒得人心頭發燙,驅散了所有的寒意與恐懼。
“啪!”
劉靖手一松,酒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啪!啪!啪!”
百余只瓷碗齊刷刷碎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連成一片,響徹曠野,宛如出征的戰鼓。
“上路!”
馬車轔轔而動,車輪碾過古道,卷起一路煙塵,向著那未知的疆域進發。
寒風中,江離站在車轅上,他解下了頭上的方巾,任由長發在風中狂舞。
或許是喝多了酒,或許是心中激蕩難平,他迎著凜冽的北風,對著蒼茫大地,發出了壓抑二十年的吶喊。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詩聲豪邁,帶著少年的狂氣與新貴的鋒芒,漸行漸遠,回蕩在空曠的原野上。
劉靖站在亭中,負手而立,望著那遠去的車隊,嘴角扯出一抹自信的弧度。
長安太遠,那是李家皇帝的夢,也是舊時代的夢。
但這江南的花,開不開,開什么顏色,要他劉靖說了算。
……
臘月二十九,除夕前夜。
歙州深山腹地,火藥工坊。
四周是陡峭的絕壁,唯一的出口被重兵把守,連只鳥都飛不進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硫磺、木炭與硝石混合后的氣息。
在旁人聞來或許令人作嘔,但在妙夙看來,這卻是這世間最令人安心的味道。
高臺之上,妙夙一身青色道袍,被山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卻堅韌的身形。
那雙纖纖玉手,此刻卻變得有些粗糙,指尖因為長期接觸硝石和硫磺,染上了一層洗不掉的焦黃。
她隨手從袖中掏出一本密密麻麻的冊子,上面不再是晦澀難懂的道家符箓,而是用炭筆記錄的一組組配比數據:“三黃、一硝、二木炭……燃燒過快,需加糖霜緩釋……”
一輛輛蒙著黑布的牛車,在全副武裝的玄山都牙兵押運下,車軸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緩緩駛入營地。
“停!”
妙夙一聲令下,聲音清冷,不帶一絲煙火氣,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走下高臺,親自掀開第一輛牛車的布簾。
里頭不是黑火藥,不是猛火油,而是宰殺好的整豬整羊,白花花的肥膘在火把下泛著油光。
還有成壇的陳年燒酒,泥封還沒開就能聞到酒香。
以及一匹匹紅得扎眼的布匹,那是染坊剛出的新貨。
這是刺史府送來的年貨。
周圍那些原本滿臉黑灰的匠人們,眼睛瞬間亮了。
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山里,他們與危險為伴,隨時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
這酒肉,便是他們過年的唯一盼頭,也是他們賣命的價錢。
“明公有令。”
妙夙環視四周,聲音提高了幾分:“今夜除夕,所有匠人加餐,酒肉管夠!”
“每人再領兩匹紅布,給家里婆娘做身新衣裳!”
“讓她們知道,你們在這山里,干的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是保衛歙州的大事!”
“分下去,按人頭領,誰也不許克扣。”
“謝明公!謝真人!”
歡呼聲瞬間炸開,幾個年輕的學徒甚至忍不住吞咽起了口水。
妙夙看著這些歡喜的匠人,嘴角微微勾起一絲笑意。
她知道如何用嚴刑峻法管理這群粗人,也知道如何用酒肉恩義收買人心。
這都是劉靖教她的。
分發完年貨,她沒有立刻休息,而是帶著幾名親信,又仔仔細細地巡視了一圈庫房。
“這水缸里的水怎么淺了半寸?加滿!要是真起了火,這半寸水能救命!”
“這沙袋擺放的位置不對,往門口挪三尺!別擋了逃生的路!”
“今晚雖然過年,但防火的規矩不能廢!誰要是喝多了進工坊,按規處置!”
直到確認萬無一失,夕陽已然西下,將山巒染成血色。
妙夙回到自已的居所,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的硝石味,換上一襲素凈的道袍,頭發只用一根木簪挽起,顯得清麗脫俗。
幾名牙兵早已備好馬車,護送她前往郡城刺史府過年。
馬車駛入郡城,喧囂聲撲面而來。
雖是亂世,但這歙州城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張燈結彩,紅燈籠掛滿了大街小巷,映紅了積雪。
孩童們舉著糖葫蘆在巷弄間追逐嬉戲,大人們忙著貼桃符、掛年畫,笑聲穿透了寒冬的夜色。
馬車駛入朱雀大街,原本喧鬧的人群突然向兩側分開。
“咚!咚!咚!”
沉悶的鼓聲如雷鳴般炸響。一隊戴著猙獰面具、身披紅黑獸皮的“儺者”跳著狂野的舞步,手持戈矛,在街道中央呼喝穿行。
這是唐代除夕必不可少的“大儺”。
為首的“方相氏”戴著黃金四目面具,揮舞著巨大的開山斧,劈砍著空中的“疫鬼”。
百姓們跟在后面,將一把把炒熟的豆子撒向空中,高喊著“儺!儺!儺!”,聲浪震天,透著一股子近乎發泄的狂熱。
妙夙掀開簾子,看著那光怪陸離的儺舞,只覺得那面具下的眼神比鬼還嚇人。
劉靖站在刺史府的角樓上,俯瞰著這狂亂的一幕。
“主公,百姓驅儺,是為求明年無災無病。”
身旁的青陽散人撫須笑道。
劉靖面無表情,手指輕輕敲擊著欄桿,聲音冷冽:“驅鬼容易,驅人難。”
“這世道,吃人的不是鬼,是坐在廟堂上的那些人。”
刺史府內,更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數百盞宮燈將府邸照得如同白晝,往來的仆役臉上都帶著喜氣。
妙夙剛進二門,一個小肉團子便像炮彈一樣撲了上來。
“妙姨姨!”
小桃兒穿著喜慶的紅襖,扎著兩個沖天辮,脖子上掛著金鎖,像個年畫里走出來的娃娃。
她抱著妙夙的大腿,仰著頭,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嘴角還沾著點糕屑。
妙夙素來清冷的臉上,瞬間冰雪消融,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她蹲下身,任由這小丫頭牽著她的手,一路往里走。
前院正堂,氣氛卻有些肅穆。
劉靖端坐主位,正主持著歲尾廷議。
他并未穿官服,而是一身玄色暗紋常服,腰間系著玉帶,顯得貴氣逼人。
堂下,各部堂的主官分列兩旁,正在進行一年一度的盤點。
戶曹的官員出列,聲音洪亮:“稟明公,今歲開墾荒田三萬畝,修繕河堤十二處,屯糧……雖有小災,但總體豐收。”
工曹的官員擦著汗:“稟明公,兵器坊打造橫刀五千把,鐵甲八百領……只是這鐵料消耗太快,有些供不應求。”
劉靖微微頷首,不置可否。
直到商院主事、“小猴子”劉厚站了出來。
這小子如今徹底褪去了青澀,一身錦袍,腰懸玉佩,那雙眼睛透著商人的精明。
但在這滿堂如狼似虎的官吏注視下,他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手里那本厚厚的賬冊,像是在捧著一塊燙手的火炭。
他不敢看周圍戶曹、工曹官員那綠油油的眼神,只敢低著頭,聲音雖然清脆,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稟明公!商院今歲,設質庫三十六處……共計獲利……一百八十三萬貫!”
“嘶——”
大堂內,倒吸涼氣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是被人集體掐住了脖子。
一百八十三萬貫!
這可是純利!
所有官員的眼睛都紅了,直勾勾地盯著劉厚手里的賬冊,喉結滾動,恨不得撲上去咬一口。
他們辛辛苦苦收稅、勸農,一年到頭也就是幾十萬貫,這商院倒好,動動嘴皮子,倒騰倒騰貨,就是金山銀海!
“這錢,不入府庫。”
劉靖淡淡一句話,像是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戶曹官員眼中想要分一杯羹的貪婪。
他目光如炬,掃視全場,淡淡道:“這筆錢,一成撥給玄山都,三成撥給軍器監,三成撥給妙夙真人的工坊做研造,剩下三成,入刺史府內庫,以備不時之需。”
聽到“牙兵”和“研造”,官員們眼中的貪婪稍退,多了幾分敬畏。
劉靖這是在告訴他們,這錢是用來保命和殺人的,誰敢伸手,就是跟軍隊和火藥作對。
“不過……”
劉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諸位隨我這一年南征北戰,治理地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商院吃肉,總得讓大家喝口湯。”
他一揮手,劉厚捧著一疊紅紙封好的“賞貼”,挨個發了下去。
輕得就像是里面只塞了一張草紙。
按照往年的規矩,或是別處藩鎮的賞賜,那都該是沉甸甸的銀餅子,甚至是成色十足的金瓜子。
這輕飄飄的一層紙,莫非是明公寫了幾句“清廉勤勉”的空話來打發大家?
有人眼中的熱切瞬間冷卻,嘴角勉強扯出一絲僵硬的笑意。
有人則是心中惴惴,暗自揣測這是否是主公對某些貪腐行為的敲打。
大堂內氣氛詭異,眾人面面相覷,眼神在空中飛快交匯,交換著驚疑不定的信號。
但在劉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視下,誰敢露出半點不滿?
誰又敢當面拆開這層遮羞布?
他們只能將這“輕如鴻毛”的賞封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還得裝出一副如獲至寶、感激涕零的模樣,齊聲高呼。
“謝明公恩賞!愿為明公效死!”
劉厚發完賞貼,并未退下,而是轉過身,對著滿堂官吏笑瞇瞇地拱了手,揚聲道。
“諸位大人,主公體恤爾等辛勞,這賞貼內的存票,乃是商院特制的‘內部賞票’。”
“若諸位暫無急用,不妨將其存在柜坊。主公已有鈞令,凡持此票存入者,月息一分五,隨存隨取!”
堂下官員雖唯唯諾諾應著,但心里多半在犯嘀咕。
這一層薄紙能值幾個錢?
利息再高,若是本金只有三五貫,那也是塞牙縫都不夠。
“明年,定個調子。”
劉靖手指輕叩案幾,發出篤篤的聲響,大堂內瞬間鴉雀無聲。
“徐溫坐鎮廣陵,方在鏟除異已、整肅內政,此乃彼之門戶內爭,亦是上蒼賜予我等之喘息之機。”
“趁其無暇南顧,我等正可深耕根基。”
“饒、撫、信三州初定,黎庶尚未歸心,新募之兩萬卒伍亦待嚴加操演。”
“今歲之策,在于固守疆土,不宜輕動刀兵;然若有宵小敢覬覦我寸土,定叫彼有來無回!”
“深溝高壘,廣積府庫,務使我境根基穩若泰山。待到兵精糧足、羽翼豐滿之日,再與天下群雄逐鹿中原,一決雌雄!”
“諾!”
眾官齊聲應諾,聲震屋瓦。
散會后,眾人魚貫而出。
剛出府門,一名性急的武官便忍不住了,借著門口大紅燈籠的光,迫不及待地撕開了紅封。
“嘶——”
他倒吸一口涼氣,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手一抖,紅封差點掉地上。
只見里面并非銅錢,而是一張印制精美、用桑皮紙特制的“柜坊存票”。
票面上蓋著商院大印和劉靖的私印,四周印著繁復難仿的水紋。
票面正中赫然寫著:憑票即兌,揚州上等生絲五百斤,或淮南青鹽三十引,折色三百貫。
“三百貫?!”
驚呼聲壓低了嗓子,卻掩不住顫抖。
在唐末,銅錢沉重,三百貫也有一千多斤,根本沒法隨身攜帶。
而這張輕飄飄的紙,卻能在商院遍布江南的柜坊里,直接兌換成最緊俏的絲綢和鹽引!
這比笨重的銅錢更值錢,是真正的硬通貨!
在如今的糧價下,這筆錢足夠在城南置辦一處體面的宅院,再買兩個使喚丫頭,舒舒服服過上好幾年!
緊接著,所有人腦子里都同時蹦出了剛才劉厚在堂上的那句話:“月息一分五。”
三百貫的本金,月息一分五,那便是一個月凈得四貫五百文!
這哪里是利息?
這分明是主公額外給了一份厚祿!
只要這三百貫存在商院一天,他們全家老小哪怕不干活,也能頓頓有肉吃!
原本幾個打算明日就去兌錢買房的官員,幾乎是下意識地把手死死捂在袖口上,眼神中原本對商院獨吞巨利的微詞,瞬間化為了對劉靖的死心塌地。
眾官員面面相覷,隨后對著刺史府的方向,神色復雜地深深一揖。
后院,暖閣。
相比前院的權謀與利益,這里充滿了煙火氣。
暖閣四角擺放著半人高的掐絲琺瑯熏籠,里面燃著無煙的瑞炭,將屋子烘得溫暖如春,驅散了冬夜濕冷的寒意。
空氣中不僅沒有煙火氣,反倒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松香。
劉靖卸下一身官威,換了件寬松的常服入席,顯得有些慵懶。
崔鶯鶯端莊溫婉,正指揮著侍女擺盤,那舉手投足間的主母范兒愈發足了。
崔蓉蓉明艷照人,正給劉靖斟酒,眼波流轉間盡是風情。
錢卿卿嬌俏可人,正剝著橘子喂給小桃兒,把自已也吃得滿嘴是汁。
加上兩個粉雕玉琢的女兒,還有略顯拘謹的妙夙,這一桌算是團圓了。
崔鶯鶯笑著起身,一把拉住有些拘謹的妙夙,將她按在身側的錦墩上。
“妙夙妹妹快坐!去歲請你,你只說工坊初建離不開人,要在山里守著爐子。”
“今年火藥大成,夫君說了,你是歙州的首功之臣!”
“若再不來吃這頓團圓飯,豈不是顯得我們劉家薄待了功臣?到了這兒便是一家人,莫要生分了。”
妙夙聽了這話,想起去歲百般推脫的樣子,再看如今這一屋子的溫情,鼻頭微微一酸,臉上飛起兩朵紅云,低聲應道:“謝姐姐體恤。”
崔鶯鶯笑著招呼,親自給妙夙斟了一杯酒。她的目光落在妙夙那雙略顯粗糙的手上,指尖微黃,那是長期接觸硫磺的痕跡。
崔鶯鶯眼中閃過一絲心疼,轉頭對侍女低語了幾句。
不多時,侍女捧來一只精致的白玉圓盒。
“妙夙妹妹。”
崔鶯鶯拉過妙夙的手,親自挑了一點乳白色的膏脂,細細地涂在她手背上。
“這是我讓府里用羊脂、蜂蜜和茉莉花調的‘玉容膏’,最是潤膚。”
“你在山里替夫君操持大事,那是潑天的功勞。”
“但咱們女兒家,也得疼惜自個兒。”
妙夙感受著手背上的溫熱,看著這位出身高貴的崔氏嫡女如此折節下交,心中那點因身份差異而產生的隔閡,瞬間煙消云散。
“謝……謝姐姐。”
一旁的劉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暗贊。
什么是主母?
這才是主母。
能容人,能識人,能替丈夫把這后院乃至前朝的人心,縫得密不透風。
酒過三巡,侍女端上了專門辟疫氣的屠蘇酒。
“按照老規矩,少者得歲,先飲。”
崔鶯鶯笑著拿筷子沾了一點酒液,點在小桃兒的嘴唇上。
小家伙被辣得直皺眉,惹得眾人一陣歡笑。
接著是妙夙、錢卿卿、崔蓉蓉、崔鶯鶯,最后酒杯才傳到劉靖手中。
劉靖看著杯中酒,苦笑一聲:“你們是得歲,我卻是失歲,又老了一年。”
說罷,一飲而盡。
崔蓉蓉卻似笑非笑地瞥了劉靖一眼,狀似無意地說道。
“夫君,這大過年的,怎地沒見林家姐姐?聽說林家郎去了撫州上任,留她一人在進奏院那冷清地界,孤身只影,著實令人垂憐。”
“那進奏院里全是些舞文弄墨的漢子,她一介女流,除夕良辰還得在那案牘勞形……”
這話一出,桌上的氣氛微微一滯。
崔鶯鶯嗔怪地看了姐姐一眼,卻也沒阻止,顯然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
畢竟林婉的身份特殊,既是前嫂子,又是劉靖的得力干將。
這關系,微妙得很。
劉靖夾菜的手微微一頓,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道。
“進奏院事務繁忙,那是機要之地,不好隨意走動。”
“她性子要強,隨她吧。況且,這時候請她來,才是讓她難做。”
崔蓉蓉輕哼一聲,也不拆穿,低頭逗弄起小桃兒來,嘴里嘟囔著:“也就是夫君心狠……換了旁人,早就……”
飯后,守歲。
妙夙獻寶似的讓人搬來幾個粗大的竹筒,這是她受劉靖點撥,用火藥余料研制的“火樹”。
“大家都退后些,小心火星。”
妙夙親自拿著火折子,點燃了引信。
“嗤——”
引信燃盡,并沒有后世那種尖嘯升空的禮花,而是伴隨著“砰”的一聲悶響,一團赤紅色的火焰從竹筒口噴涌而出,高達丈許!
緊接著,鐵屑與炭粉在高溫下炸裂,化作無數金銀色的火星,向四周噴濺灑落,宛如一棵燃燒的柳樹,將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晝。
“哇!火樹開花了!”
小桃兒拍著手又蹦又跳,興奮得小臉通紅。
崔鶯鶯幾女也看得目眩神迷,這等奇景,遠比單純的爆竹要震撼得多。
唯獨妙夙,她沒有看那絢爛的火光,而是死死盯著火焰的根部,眉頭微蹙,嘴里喃喃自語。
“加了鎂粉果然更亮,只是這紅光還不夠純,下次得再加點銅綠試試……”
劉靖站在一旁,聽到了這句低語,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煙花散盡,夜色重歸寂靜。
劉靖披著大氅走出暖閣,想透透氣。
剛轉過回廊,就見角落的陰影里,一個高大的漢子正蹲在地上。
是柴根兒。
他沒去前院喝酒吃肉,而是獨自守在這后院的門口。
面前擺著兩個粗瓷碗,一碗滿著,一碗空著。
他正低著頭,對著那碗滿酒絮絮叨叨:“牛尾兒,過年了。”
“主公給了賞錢,夠你兒子讀一輩子書了……”
“你喝吧……”
劉靖的腳步頓住了。
他沒有上前打擾,只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身回屋,眼角有些濕潤。
劉靖微微嘆了口氣,白氣在寒夜中迅速消散。
這是他穿越后過的第四個年節。
四年。
一千四百多個日夜,從最初那個在死人堆里扒衣服穿、為了半個餿饅頭都要跟野狗搶食的流民,到如今身著紫袍、坐擁江南四州、一言可決萬人生死的一方諸侯。
這中間的跨度太大,大到有時候午夜夢回,他都會分不清哪邊是夢,哪邊是真。
他低頭看了看自已的手。
這雙手,曾經只握過筆桿子和鼠標,如今卻布滿了握刀留下的老繭,洗不凈的血腥氣。
這亂世就像個巨大的磨盤,硬生生把一個現代人的軟弱和天真碾碎,重塑成一副鐵石心腸。
哪怕如今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也時刻不敢閉眼。
因為他知道,這繁華背后是何等的脆弱。
徐溫的屠刀懸在頭頂,北方的戰馬正厲兵秣馬。
只要他行差踏錯一步,這滿府的妻妾兒女,這滿城的百姓,還有剛才那個給牛尾兒守靈的柴根兒,都會瞬間被亂世的洪流吞沒,連個水漂都打不起來。
四年的奮斗,他總算在這片吃人的亂世之中,勉強立足。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