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回去不到一個月,喬琳就生下了一個女兒。比預產期早了一個多月,但是孩子很健康。她發過來幾張照片,小小的一團,手腳卻很長。沈皓明看了兩眼說,跟你長得有點像。
那個月許妍很忙。臺里在籌備一個新節目,過年的時候開播。每天連著錄十來個小時,一段話反復說。這期間她去過沈皓明家一次,沈金松沒在,只有于嵐和幾個太太在打麻將。許妍替了幾圈,輸掉六千塊。臨走時于嵐說,咱們過年再打。許妍想,這倒是個討于嵐開心的法子,于是她說服沈皓明過年不去蘇梅島,而是留下陪他爸媽。到時沒準還能在家宴上遇到高叔叔。
許妍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傍晚。還有三天就過年了,下午她和沈皓明去買了一堆煙花。回來的路上有點下雨,據說到了后半夜會轉成雪,氣溫降十度。此前一些天北京都很暖和,讓人有一種春天來了的錯覺。
手機響了,跳動著一個陌生的號碼,當時她正站在沈皓明家的花房里,指揮保姆把蘭花搬到屋里去。沈皓辰也被喊來幫忙,許妍覺得讓他干點體力活有好處,至少沒那么多時間胡思亂想。他撇了撇嘴,說這些花可真丑。她雙手叉腰看著他,你覺得什么花好看?假花,他回答。她讓沈皓辰把面前這一盆搬到客廳,然后接起了電話。
是她媽媽。在那邊大聲號哭,告訴她喬琳自殺了,晚上一個人出門,跳進了城邊的那條河。還在搶救嗎?還在搶救嗎?她連著問了好幾遍。她媽媽說是昨天的事,人已經沒了。許妍掛斷了電話。
周圍一片寂靜。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搬起一盆蘭花往外走。天氣濕漉漉的,好像已經下雪了,有些涼颼颼的東西,仿佛帶著爪子,緊緊地揪住了她的頭皮。她伸出手,想觸碰到空中的雪花。砰的一聲,花盆跌落在地上。瓷片在地上打轉。嗡嗡,嗡嗡。
沈皓辰走過來,看著她腳邊的花盆。哈哈,他有點得意地說,假花就不會摔成稀巴爛。走開,她沖著他喊,蹲下把蘭花從碎瓷片里撿起來。沈皓辰嚇壞了,站在那里沒有動。許妍撿起蘭花磕了磕土,抱著它們走了。
她把花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駛出了別墅區的大門。窗外是呼嘯的大風,雪花如同決絕的蛾,砸在擋風玻璃上。她緊握方向盤,渾身發抖。淚水在眼眶里轉悠,她蹙著眉頭,盯著前面的路。為什么喬琳要這樣做?她感到很憤怒,在北京的最后一個晚上,她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回去等著她的消息。她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車子沖下高速,擦著一輛卡車開過去,橫沖直撞地拐了幾個彎,在一片空曠的停車場停住。她狠狠地砸著方向盤,喇叭發出尖銳的鳴響,她不是說會想辦法的嗎,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靠在椅背上,大聲哭起來。
手機在旁邊座椅上響了好幾遍,是沈皓明。她坐在黑暗里,等屏幕最終暗下去的時候,才對著它喃喃地說,我姐姐死了。
她沒有回去參加追悼會。
除夕夜下著小雪。她站在院子門口,看沈皓明點著了煙花。她仰起頭,望著光焰綻放,墜落。天空又黑了下去。幾片雪落在她的臉上。
她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她媽媽一直在哭,不停地說,喬琳為什么那么狠心拋下我們?那邊傳來嬰兒的啼哭,還有她爸爸的咒罵聲,盆碗掉在地上,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她媽媽問,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啊?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對許妍表達需要。再過幾天吧,她回答。你永遠都別回來! 她爸爸吼了一聲,電話掛斷了。
許妍一直沒有回泰安。她心里有股怒氣無法消退。她覺得喬琳不理解她,不相信她,甚至根本不希望她過得好。她這么做是為了讓她永遠感到內疚。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股怒氣有效地抑制了悲傷,使她可以正常入睡。
四月的一天,她去沈皓明家吃晚飯。那天只有他們自己家的人,吃了巴黎運回來的生蠔和新西蘭鰲蝦。于嵐抱怨生蠔沒有上次的新鮮。你下個月不就去巴黎了嗎,沈金松拿著遙控器換臺,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穿白色西裝的女主持人。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稿子,抬起頭來:
“一九八八年,在泰安的一家醫院里,患有風濕性心臟病的王亞珍生下了第二個女兒。她沒有一絲做母親的喜悅,只是感到很恐慌。在她的身旁,那個只有三斤八兩的女嬰睜開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那一刻她是否知道,這個世界等待她的不是溫暖的祝福,而是無情的責罰呢?手術室的門外,喬建斌坐在長椅上,一夜沒有合過眼。在經歷了輾轉于計生委和醫院之間的幾個月后,他已經疲倦不堪。然而他們家的厄運才剛剛開始……”
許妍盯著屏幕,一只手攥著毛衣領口,感覺自己就快要窒息。
這個《法律聚焦》有時候還能看看,沈金松說。
于嵐說,有什么可看的,不是釘子戶就是超生。
媽媽,媽媽,沈皓辰說,我算超生的嗎?于嵐說,寶貝,生了你,加拿大政府還給我獎勵呢。
“……記者來到喬建斌家。喬建斌被開除以后,全家人就以這家診所維持生計。現在門口依然掛著‘平安診所’的招牌,但是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一個病人了。一樓的診斷床上堆滿了各種保健藥。有的早已過了保質期,王亞珍就留給家里人吃。她拿起一瓶藥給記者看,這個是幫助睡覺的,我大女兒老睡不著,我就讓她吃……在過去二十多年里,喬建斌和王亞珍一直通過各種途徑尋求幫助,希望單位能恢復喬建斌的工作……”
鏡頭掠過他們家。角落里的蜘蛛網,桌子上油膩的桌布,泛著黃漬的馬桶,最后停在墻上的照片上。那是一張他們全家的合影,可能也是唯一一張。當時許妍大概四五歲,站在最右邊,喬琳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許妍感覺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朝這邊涌過來。她幾乎就要從座位上彈起來,沖出房間。
隨后,主持人講述了這些年喬建斌家的生活,也講到那個超生的小女兒,因為早產和用藥的原因導致不孕,但她的去向并沒有提及。也沒有提到喬琳的女兒,只是說喬琳這些年,一直在為這件事奔波,導致戀愛失敗,也失掉了工作。兩個多月前,有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哄孩子睡了覺,然后離開家走到河邊,跳了下去。
畫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持人說,就在自殺的前一天,喬琳還給本節目的編導發過一條短信。在短信里,她這樣說:“陳老師,我懇求您給我們做一期節目。這不是我們一家人的問題,很多家庭都有類似的遭遇。我相信節目播出以后,一定會引起很大的反響。如果還需要什么材料,您隨時找我。給您拜個早年!”主持人垂下眼睛,停頓了幾秒:“我們將這期遲到的節目獻給喬琳,希望她能安息。同時,我們也希望熱心的律師朋友能跟喬建斌一家聯系,幫助他們走出困境。感謝您的收看,我們下期再見……”
沈皓明氣呼呼地說,這也太操蛋了。于嵐看了他一眼,你想干嗎,這種案子又不是你管的。沈皓明說,我可以去問問我同學,說不定有人愿意接。沈金松說,犯不著打官司,這種事找對了人,就是一句話的事。于嵐說,有捐款電話嗎,直接給他們打過去點錢就是了。
保姆端上水果。電視里已經在播連續劇,但許妍不敢去看屏幕,仿佛先前的畫面下一秒就會再跳出來。她縮著肩膀,低頭盯著面前的盤子,直到聽到沈皓明說,我們走吧,就站了起來,跟隨他走出大門。她抱著自己的包坐進車里,身體一直在發抖。你的外套呢?沈皓明問。她才發現忘記穿了,別回去拿了,她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車子停了,她走下來,發覺自己在一個空曠的院子里,周圍都是深紅色的磚墻。她打了個寒戰,問這是哪里?沈皓明說,蘇寒有個生日派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屋子里很吵,拼起來的長桌兩邊坐滿了人。除了蘇寒,她一個都不認識。沈皓明挨個介紹,她一直點頭,卻記不住任何一個名字。這是方蕾,沈皓明指著右邊的女孩說,她跟我在英國一個學校,也讀法律,算是我學妹。女孩笑了,你沒念幾天就轉走了,也好意思自稱是學長?沈皓明說,嘿,學校的校友錄可是有我。女孩聳聳眉毛,那是為了讓你捐錢好嗎?沈皓明笑起來。許妍也跟著笑了一下。笑意在她的臉上一點點消失,淚水突然涌出來。
喬琳拉著她的手往山上走。許妍說,快下雨了,回去吧。喬琳說,你要去北京了,我得給你求個護身符。許妍說,可是擺攤的都回去了啊。喬琳說,再往上走走看嘛。
大雨降下,她們跑進一座廟里。兩人抖著身上的雨水,喬琳長頭發上的水珠濺在許妍的臉上,她咯咯笑起來。許妍說,嚴肅點,菩薩會生氣的。喬琳收住笑,環視了一圈大殿,低聲問,這個廟是求什么的啊?
許妍支起手肘,托住腮悄悄抹去眼淚。沈皓明正在問那個叫方蕾的女孩,你什么時候搬回來的?方蕾聳聳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搬回來了呢,我看起來不像是回來度假的嗎?沈皓明搖了搖頭,我才不信你在英國待得下去呢。
她們并排站在大殿中央。菩薩的脖子伸進黑暗里,看不見臉,但許妍能感覺到,有一簇白光從上面照下來。
喬琳小聲問,你說那么多人來求她,她能幫得過來嗎?許妍說,只幫她喜歡的人吧。喬琳笑著說,那她肯定喜歡我。當時我一直盼著媽媽能把你生下來。而且我還說,想要個妹妹。你瞧,菩薩就把你給我了。許妍說,當時你才兩歲,就知道求菩薩了?喬琳說,我說不出來,但心里想的東西,菩薩一定能知道。許妍說,你要是知道后來發生的事,當初就不會那么希望了。喬琳說,我還是會那么希望的。我從來都沒覺得不該有你,真的,一剎那都沒有,我只是經常在心里想,要是我們能合成一個人就好了。她握住了許妍的手。她的手心很燙,仿佛有股熱量流出來。
給我們拍張照片好嗎?許妍聽到有人在喊自己。是蘇寒,她正站在方蕾和沈皓明的身后。許妍接過手機。蘇寒笑著問沈皓明,還記得嗎,那陣子每個周末我們三個都開車到郊外BBQ。后來過了一個暑假,回來大家都變得很忙,就沒有再聚。也可能你們兩個聚了,沒有叫我。方蕾斜了她一眼,你說對了,我們在瞞著你談戀愛。沈皓明點點頭,后來她把我踹了,我傷心欲絕,就回國了。蘇寒笑起來,小心你女朋友當真,回頭跟你吵架。沈皓明說,她才不會呢。
大殿里飄過幾絲涼翳的風,雨好像停了,有個人靠在門邊看著她們。那人穿著一件破襖,逆光里看不到腳,還以為是坐著,后來才發現,腳被襖蓋住了,他是個矮人。很老,布滿皺紋的臉像一團揉搓起來的廢報紙。她們往外走,他在一旁開口說,你們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嗎?她們對望了一眼,沒停下腳步。他說,不收錢,我就當給自己解悶。
他走到她們跟前,仰起臉盯著喬琳說,你早運不順,有一些坎兒,三十歲以后越來越好。喬琳問,怎么個好法?他回答,兒孫滿堂,有人送終。喬琳笑起來,有人送終就算是好嗎?矮人沒回答,把頭轉向許妍,你啊,想要什么東西,都得跟別人去爭。許妍問,那最后能爭贏嗎?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許妍問,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他說,有一些。
蘇寒用手指戳了戳沈皓明,說你可得勸勸方蕾,她現在是個憤怒少女,什么都看不慣,整天批判社會。沈皓明說,這叫回國綜合癥,過一段就好了。方蕾問,就像你嗎,坦坦蕩蕩地做著你的沈家大少爺?沈皓明有點激動地說,別把我想得那么麻木不仁好嗎?我一直都想做點事啊……
然后他講起出門前看的電視節目來:有對夫妻意外懷了二胎,按規定應該打掉,忘了為什么拖了好幾個月,反正不是他們自己的責任,七個月才去引產,孩子生下來竟然活著……蘇寒感慨道,命可真大。沈皓明說,可是這算超生,男的丟了工作……講到喬琳自殺的時候,方蕾搖頭,這是我覺得最可悲的,因為上一輩的問題,子女的一生都毀了。蘇寒說,這個故事有意思的地方是,合法生的姐姐死了,不合法出生的妹妹倒是活下來了。現在他們不就只有一個孩子了嗎,還算超生嗎?
許妍離開座位,走進洗手間,反鎖上門。
喬琳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對世界不抱什么希望了。許妍記得最后一次喬琳打來電話,是一天清晨。她說,我今天出月子了。許妍問,你的奶夠吃嗎,現在能睡著覺嗎?喬琳沒有回答,只是說,都挺好的,我就是跟你說一聲,你去忙吧。她的聲音淡淡的,沒有高興,也沒有悲傷,只是有種解脫的感覺。她好像一直在等這一天。等孩子出生,等她過了滿月……她那么迫切地希望解決爸媽的事,不是期盼能過什么新生活,只是希望有一個讓自己心安一點的結果。如果沒有,她也不能再等了。她已經松開了雙手。
外面的人在不耐煩地敲門。許妍擰開水龍頭,把臉伸到水柱底下。外面的聲音消失了。好像沉入了河中,耳邊只有汩汩的水聲。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喬琳轉過臉來笑著說。那雙有點發紅的眼睛在黑沉沉的水底望著她。然后熄滅了。
許妍回到座位上,跟沈皓明說自己可能著涼了,想先回去。沈皓明說,我們一起走吧。在車上,他說,方蕾聽我講了新聞里那個事,也挺來氣,說她有幾個從國外回來的律師朋友,沒準兒有誰愿意接。我回頭再給高叔叔打個電話,讓他跟泰安那邊的人說一下。這事反響很大,不解決一下,他們自己也難交代。許妍怔怔地望著他,這是喬琳拿命換來的,她想,眼淚掉下來。沈皓明很驚訝,這是怎么了?他抓住許妍的手,你不會是當真了吧,以為我和方蕾談過戀愛?我們在開玩笑啊。許妍搖頭,沒有,沒有,我只是有點感動,你真的心腸很好。她望著沈皓明,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臉頰。他拿下巴蹭了蹭她的手心,笑著說,我忘刮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