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過不了心里那道坎,對吧?”趙衛東接過了他的話,平靜地看著他。
侯兵抬起頭,迎上趙衛東的目光。
出乎他的意料,那目光里沒有想象中的審視、責備或者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平靜。
這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一股壓抑在了心頭許久的情緒瞬間涌了上來,當即用力的點點頭,然后低聲道:“過不去。過去了,我就不是警察了。”
趙衛東沒說什么,而是道:“跟我說說洪大炮這個人吧!你知道的,應該要比秦小雨多很多吧?”
侯兵聽到【洪大炮】這個名字,眼角立刻抽搐了一下,他頓了頓,看了眼趙衛東,見他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便拿起紅牛喝了一大口,給自已鼓了鼓勁后,低聲道:“洪大炮這個人,在清溪的名頭很響,是企業家,還有議政資格,而且這幾年還在做慈善,但暗地里……”
“他做事的手段不干凈,手下養著一幫人,手段狠辣,壟斷茶葉市場,強買強賣,打壓外地客商,茶農、茶商都被他壓得喘不過氣。秦小雨家只是其中一個例子,還有更慘的,只是沒鬧出人命,或者……鬧出來了,也被按下去了。”
趙衛東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道:“他關系很硬?”
“硬。”侯兵重重地點頭,聲音壓低道:“我聽說,他好像認識什么挺有能耐的人,對方也很護著他,給他擦屁股。在清溪這邊,只要跟他有關的事情,一般都查不下去,證據鏈很容易會斷。涉及到他的產業,或者是他手底下的人,一般都會特事特辦。老實說,趙書記,您今天看到的清溪,跟秦小雨他們生活的清溪,壓根不是一個地方……”
趙衛東靜靜的聽著,沒有打斷侯兵。
他能聽出來,侯兵在心里憋了很多很多的話。
“秦小雨家的案子,是我剛入職的時候發生的,我當時參與了外圍調查。疑點很多,就像小雨說的,那附近壓根沒工程,哪來的渣土車。肇事司機進去沒幾年,就被減刑出來了,據說現在就在洪大炮的一個場子里看場,活得挺滋潤的。還有別人毆打秦小雨那次,其實那幾個打人的,壓根沒喝醉,明擺著就是沖她去,要教訓她的……”
侯兵說到這里,雖然沒喝酒,可是臉頰通紅,眼珠子也泛起了些血絲:“趙書記,我不怕說實話。今天讓小雨來找您,我猶豫了很久。我知道這可能給我自已惹大麻煩,可能這身警服都保不住。鄭隊,還有隊里的兄弟,其實都不壞,只是……大家都習慣了,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有些事,真的沒辦法看著不做。”
“那為什么最后還是做了?”趙衛東放下竹簽,目光如炬地看著他。
侯兵沉默了很久,握緊了手里的紅牛瓶子,金屬瓶身被他捏的咔嚓作響。
然后,他沒有回答趙衛東的問題,而是低下頭,沙啞著嗓子,低低唱了起來:“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
侯兵唱了兩句,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趙衛東,燈光下,眼里晶瑩閃爍,語調都略有些哽咽:“趙書記,我在警校時,大家經常一起唱這首歌,那時候,真覺得渾身是勁,熱血沸騰,恨不能馬上入職,去搏擊風浪的。可后來入警了,見的多了,很多事,慢慢就……就麻木了,也學會了睜只眼閉只眼。甚至有時候自已也覺得當初那股勁頭挺傻的……”
話說到這里,侯兵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看著趙衛東,堅定道:“可每次看到秦小雨,看到她懷里那包申訴材料,看到她眼里那點不肯滅的堅持……我就覺得,我不能變成自已曾經最看不起的那種人。我幫不了她太多,但至少,我不能讓她眼里的那點光,徹底滅了。”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這時候,侯兵又輕輕哼了幾句那調子,然后抬起手,用力抹了抹臉,像是在回答趙衛東,又像是在跟自已說:“至于為什么這么干……趙書記,我就是……就是不想讓真相,一直這么沉默下去,不想讓自已心里那個少年,徹底死了,不想讓洪大炮那樣的人一直逍遙法外,甚至越來越風光……”
話說到這里,侯兵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中帶著一股子傾訴后釋然:“趙書記,我知道我人微言輕,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但至少,我把我知道的說了,把該指的路指了。就算最后……最后我還是得脫下這身衣服,至少我心里踏實,對得起當初發的誓。”
說完這番話,侯兵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但又有些不安地等待著趙衛東的反應。
趙衛東沒有說話,只是拿起自已那瓶水,擰開喝了一口,冰涼的水劃過喉嚨,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熱意。
良久后,趙衛東看著侯兵,詢問道:“那這么些年,在清溪,就沒人敢跟他斗一斗?明里暗里,總該有人跟他不對付吧?”
“有過。”侯兵沉默一下,然后低聲道。
趙衛東疑惑道:“有過?怎么說?”
“有過。”侯兵苦笑一聲,低聲道:“我是聽警隊的老人說的,大概四年前,我們清溪縣的刑警隊長——陳永仁。他是個硬骨頭,老刑警,眼里揉不得沙子,跟洪大炮斗法了好久。”
“后來,洪大炮的弟弟,洪有云因為故意傷害,被被陳隊手下一個叫周揚的警員給抓了。洪大炮找人遞話、塞錢,但周揚那小子,跟陳隊一個脾氣,認死理,硬是辦成了鐵案……”
侯兵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微微發抖,低聲道:“然后……就出事了。周揚的女兒,那時候在放學的路上被兩個混混給……給糟蹋了。事情發生之后,那倆混混就自首了,但因為他們年紀不大,又說是臨時起意,沒判多久。可誰都知道,那倆人就是洪大炮手底下的小弟。”
“周揚氣瘋了,趁著一次行動,領到了槍,就跑去找洪大炮……陳隊得到消息,魂都嚇飛了,帶著人拼了命去攔。最后在洪大炮那個茶樓外面追上了。陳隊撲上去要攔,可周揚還是開槍了,但沒打中人。周揚知道沒指望了,就拿槍頂著自已腦袋……”
侯兵說到這里,聲音變得有些哽咽起來,眼眶也濕了,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臉后,接著道:“陳隊要攔,但沒攔住,抱著他,一身都是血。后來,調查結論是周揚因女兒受辱,精神失常,殺人未遂并自殺。陳隊作為分管領導,管控不力,處置不當,被記大過,調離了公安隊伍,去了一個閑職部門。”
“事情還沒完。陳隊調走半年后,一天晚上騎車回家,一個下雪天,被一輛面包車撞了,車輪子碾著胳膊就過去了……陳隊從那以后就廢了,人也一下子垮了,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