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水井胡同的小院時,天色已近漸晚。
院門虛掩著,王明遠推門而入,只見狗娃正蔫頭耷腦地站在院當中,高大的身形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雙手緊張地搓著衣角,像棵被霜打了的茄子。吳嬸站在灶房門口,一臉擔憂,卻不敢上前。
聽到開門聲,狗娃猛地抬起頭,看到王明遠陰沉如水的臉色,嚇得縮了縮脖子,訥訥地喊了一聲:“三叔……”
王明遠沒理他,徑直走到堂屋中央的椅子前坐下,目光如炬,盯著跟進來的狗娃。堂屋里沒有點燈,光線昏暗,更顯得氣氛壓抑。
“說吧,今日在學館,怎么回事?!蓖趺鬟h強壓著怒火,聲音雖然不高,卻讓狗娃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狗娃吭哧了半天,才小聲辯解道:“三叔,我、我也沒干啥……就是,就是那個常同窗,她老是管著我!上課瞪我,說我吵,我、我就回了一句,她就噼里啪啦說一堆,還、還說你……”
他越說聲音越小,偷偷抬眼覷著王明遠的臉色。
“說我什么?說我這狀元叔叔白費心思,是不是?”王明遠繼續沉聲問道。
狗娃渾身一僵,低下頭不吭聲了。
“王心恒,”王明遠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語氣嚴厲起來。
“我送你去學館,是讓你去識文斷字,明事理的!不是讓你去課堂上搞小動作、交頭接耳,還跟比你小好幾歲的同窗吵架的!
你如今快十四了,不是四歲!那常姑娘說得有錯嗎?課堂之上,是否應當安靜聽講?你擾了旁人,是否是你的不對?”
狗娃被訓得滿臉通紅,尤其是聽到“快十四了”幾個字,更是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梗著脖子,帶著幾分委屈和倔強嘟囔:
“我、我就是坐不住嘛……那些字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們,湊在一起更是跟天書一樣,聽著就頭疼!
三叔,我知道你為我好,可、可我真不是讀書的料子!我就喜歡在灶房忙活,給你做點好吃的,要不、要不我不讀了吧?
我明天就去街上找個酒樓飯莊當大廚,肯定好好干,絕不給你丟人,也省得、省得在家里白吃飯,還盡惹你生氣……”
“你——”王明遠被他這番“不思進取”的話氣得胸口發悶,指著他,“我跟你說的是讀書明理的事!是你在學館行為失當的事!何曾說過嫌棄你在家吃白飯?你是我親侄兒,我王明遠再沒能耐,還養不起你一張嘴嗎?”
他越說越氣,指著狗娃的手都有些發抖:“你如今快十四了!不是四歲!眼看再過幾年就要說親成家,頂門立戶!
若還是這般莽撞無知,遇事只知強項爭執,日后如何支撐家門?如何教養子女?難道要你未來的妻兒,也看你如現在這般,因一點口角便與人爭執不休嗎?”
狗娃被罵得縮了縮脖子,但聽到“成家立業”幾個字,尤其是聽到三叔拿自已還沒影子的事來說教,心里那點叛逆勁兒又上來了,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三叔你自已不也還沒成家呢嗎……說我那么遠……我這不還能照顧你呢……”
他聲音雖小,但在寂靜的堂屋里卻清晰可聞。
王明遠:“……”
他一時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一股混雜著怒氣、無奈和某種被戳中要害的窘迫感直沖腦門。
這混小子!竟然學會頂嘴了!還專挑痛處戳!
王明遠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自暴自棄的模樣,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打?罵?小時候在村里,爹娘、大哥大嫂的揍也沒少挨,可這小子皮實,哭過鬧過,轉頭就忘,該咋樣還咋樣。如今大了,更是沒有什么用了。
這感覺,像極了他前世面對那些正處于叛逆期、道理講不通、打罵又無用的青少年那種無力感。
王明遠壓下火氣,沉默了片刻,臉上露出一種極度失望和疲憊的神情,聲音也低沉了下來:“好,好……王心恒,你既是這般想的,我也不逼你?!?/p>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望著門外漸濃的夜色,緩緩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你既覺讀書是受苦,灶間方是樂土,三叔若再逼你,倒是我的不是了。
明日,我便修書一封,讓你爹來京接你回去,或者……直接找鏢局送你去你小姑在長安府的酒樓。你自覺手藝不錯,就去那邊從學徒做起,腳踏實地,將來未必不能闖出一番天地。
總好過如今在這里,你受罪,我看著也生氣。”
這番話,王明遠說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幾分蕭索。沒有了斥責,也沒有了憤怒,只有一種深深的失望和仿佛要放手的態度。
狗娃原本還梗著脖子,準備迎接三叔更嚴厲的訓斥,甚至都想好了怎么認錯,但私下依舊打個哈哈糊弄過去的說辭。
可萬萬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三叔這般反應。
尤其是聽到“修書一封”、“送你去長安府”、“不逼你”這些話,狗娃頓時慌了神,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說完,王明遠不再看他,起身拂袖,徑直走進了里屋,“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堂屋里,頓時只剩下狗娃一個人,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也徹底消失,屋內陷入一片黑暗。
狗娃愣愣地看著三叔遠去的背影,最后那失望透頂的眼神,像根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他從來沒見三叔這樣過。
以前他闖了禍,三叔也會生氣,會訓他,但從未像今天這樣,仿佛……仿佛再也不想要他了。
“三叔……我不是……我沒想惹你生氣……”黑暗中,這個比王明遠高出整整一個頭、壯實得像頭牛的少年,終于忍不住,壓抑地嗚咽起來。
院外,隱約傳來吳嬸小心翼翼的詢問和石柱笨拙的安撫聲,但狗娃什么都聽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