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那場激烈朝爭的傳播速度,遠比王明遠預想的要快。
就在他與陳香、常善德下朝回到文淵閣后不久,整個文淵閣乃至翰林院已經傳遍了今日朝堂上的情形,甚至王明遠和陳香的背景也被傳了底朝天。
“聽說了嗎?今日大朝會,工部楊尚書力主那‘束水攻沙’的新法,就是翰林院那兩個新來的,對,就是新科狀元王明遠和榜眼陳子先提出的,而且今日還當著陛下的面和于侍郎那邊的人好一番唇槍舌劍!”
“嚯!真的假的?這才入翰林幾天?就敢跟戶部于侍郎叫板?后生可畏??!”
“豈止是叫板?聽說那王明遠言辭犀利,句句在理,連于侍郎都沒討到好去。陳子先直接拿出歷年數據,把戶部那邊質疑耗費的說法給堵了回去!”
“嘖嘖,了不得!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過,這也太冒險了,那可是于侍郎……”
“嘿,你懂什么?沒點倚仗,敢這么干?知道人家師父是誰嗎?是即將回京任職的戶部右侍郎——崔侍郎!而且你知道陳榜眼的師兄是誰嗎?工部楊尚書!這兩人能是普通的新科進士?”
“原來如此……怪不得。看來這京城的天,又要多一片云彩咯?!?/p>
“常善德呢?那個悶葫蘆怎么也跟著一起?”
“他?好像就在旁邊站著,沒怎么說話,不過名字是掛在上面的,算是露了臉了?!?/p>
類似這樣的議論,在散朝后的各個角落悄悄進行著。
王明遠和陳香,尤其是王明遠在朝堂上展現出的膽識與辯才,以及陳香那精準的數據支撐,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常善德,雖然依舊像是背景板,但能在那等場合列名,本身也意味著一種認可,至少在部分高階官員那里,算是混了個眼熟。不再是那個在文淵閣角落里默默無聞、誰都可以支使兩下的“老黃?!绷?。
而那些與王明遠、陳香一同考中、此刻還在各衙門觀政實習等待派官、或是留在翰林院做著基礎文書工作的新科進士們,聞訊后的反應更是復雜。
這就好比,自已還在實習,大佬卻已一步登天,直接站到了皇極殿上,與部堂高官討論國策。
這差距,未免拉得太大太快了些,不少人心中不禁暗嘆:狀元就是狀元,牛而逼之!
當然,也有不少人酸溜溜地嘀咕:“還不是仗著師門和……哼,狗屎運罷了!”
下值的鐘聲敲響,王明遠婉拒了幾位特地前來相約小酌的同僚邀請,與陳香、常善德道別后,便乘著石柱駕的馬車返回水井胡同的家中。
剛邁進院門,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院中焦急地踱步,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王明遠心中一暖,此人正是師兄崔琰,想必也是聽到了今日朝堂上的消息專程來找自已。
聽到動靜,崔琰猛地轉過頭,見到是王明遠,立刻大步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
“師弟!你可算回來了!怎么樣?沒事吧?我聽說今日朝會上,戶部那個于狐貍……于敏中當眾發難,指名道姓地攻訐你們?沒吃虧吧?”
看著師兄額角急出的細汗,王明遠心中涌過一股暖流。
在這京城,除了家人,最關心他的,莫過于師母和這位雖無血緣卻勝似親兄的師兄了。
天地君親師,師門情誼,在此刻顯得尤為珍貴。
“師兄放心,我沒事?!蓖趺鬟h反手拍了拍崔琰的手背,引著他往堂屋走,“勞師兄掛心了,你是如何得知消息的?今日國子監無事?”
“我哪還坐得住!”崔琰跟著他進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吳嬸趕緊奉上熱茶,他接過來也顧不上燙,吹了吹就灌了一口。
“是我一個在通政司當值的表兄,散朝后悄悄遞的話!說是你們那個‘束水攻沙’的法子,在朝會上掀起了好大風波,于敏中那老小子話里話外說你們心術不正,鉆營幸進!可把我急壞了!趕緊就過來等著了!”
王明遠心中了然,不止崔家,師母本家在京中也頗有根基,消息靈通實屬正常。
他便將今日朝會上的情形,從于敏中發難,到自已如何反駁,陳香如何用數據支撐,再到陛下最終決斷允許試點,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敘述了一遍。
崔琰聽得極為專注,時而皺眉,時而握拳,聽到于敏中誅心之言時,更是氣得差點拍桌子:“豈有此理!這老匹夫,分明是挾私報復!我看他就是沖著你,沖著我爹來的!”
而王明遠也將自已今日在朝堂上的聯想也都說了一遍。
崔琰聽后臉色也更加凝重了起來,他放下茶杯,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這事兒,恐怕不止那么簡單。我琢磨著,于敏中今日這番作態,敵意來得又快又狠,恐怕不止是針對束水攻沙這個法子,也不單是戶部和尚書楊大人之爭。”
王明遠心中一動,他知道師兄雖未正式入仕,但從小在師父崔侍郎身邊耳濡目染,加之母家信息渠道,對朝局嗅覺異常敏銳。
他給崔琰的茶杯續上水,低聲道:“師兄的意思是?”
崔琰目光銳利,聲音壓得更低:“你想想,我爹即將回京,接任的是什么位置?戶部右侍郎!戶部尚書趙和玉年事已高,近年多是左侍郎于敏中在主持部務,他早已將戶部視為自家后院,經營得鐵桶一般。
我爹此番空降,又是以巡撫之位回京,圣眷正隆,在于敏中看來,分明是去分他權、摘他桃子的!他豈能甘心?”
王明遠默然點頭。
崔琰繼續道:“而且,據我舅家那邊傳來的消息,近來朝中……嗯,就是東宮那邊,和幾位年長皇子門下,似乎……頗不平靜。于敏中向來與東宮走動頗近,陛下在這個節骨眼上,把我爹放到戶部那個位置上去……”
他頓了頓,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我懷疑,陛下對我爹此番任命,恐怕本身就存了……嗯,平衡掣肘的心思!”
這番分析,如同撥云見日,將王明遠心中一些模糊的疑團瞬間照亮。
他想起阿寶兄那日看似隨口、實則意味深長的四句詩,當時只覺是勸誡師父保持中立,如今結合崔琰的分析,這分明是早已窺見了師父即將陷入的漩渦,提前發出的警示!
那皇帝……究竟意欲何為?
是故意挑起爭端,平衡朝局?還是對太子已有所不滿,開始暗中布局?亦或是……兩者皆有?
天心難測,這潭水,比王明遠想象的還要深不可測。
他不禁為師父崔顯正感到一絲憂慮,這戶部右侍郎的位置,看似風光,實則是風口浪尖。
“如此說來,師父他……或許早已心中有數?”王明遠輕聲道。
崔琰嘆了口氣:“我爹那人,你還不了解?他心里跟明鏡似的。我猜他離京前跟你交代那番話,說什么‘京城不比地方,牽一發而動全身’,讓你謹慎行事,恐怕早就知道了什么。
只是他肯定也沒想到,你小子不聲不響,這才幾個月,就直接跟于敏中對上了!這下好了,他人還沒到,你這先鋒官就先跟人過了招了!”
話語中帶著幾分無奈,卻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與有榮焉。畢竟,王明遠今日的表現,堪稱驚艷。
師兄弟二人又低聲商議了片刻,都覺眼前局勢復雜,信息有限,許多事情只能等崔侍郎回京之后才能明朗。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日后無論是他還是師父崔侍郎,想獨善其身、安穩度日,恐怕是很難了。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崔琰最后拍了拍王明遠的肩膀。
“總之,師弟你記住,萬事有我爹在。在這京城,我們崔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于敏中今日沒討到好,短期內應該不會再直接針對你。但你日后在衙門里,務必更加小心,言行舉止,都要留個心眼,莫要授人以柄?!?/p>
王明遠鄭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師兄放心?!?/p>
送走師兄崔琰,王明遠獨自坐在堂屋,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這京城的官場,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復雜詭譎。今日雖小勝一場,但前路必定更加艱險。他必須更加謹言慎行,步步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