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大雪封山。
婺源縣,這座歙、饒、信三州交界處的山城,此刻正被一場罕見的嚴寒裹挾。
寒風像是一把把看不見的剔骨鋼刀,卷著細碎的雪沫,在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凄厲地打著旋兒。
天雖然冷得要把人的骨髓都凍住,但這幾日的婺源縣城,卻并未像往年那般陷入冬日的死寂。
往日里,老百姓見了穿號衣的官差,那是如同見了活閻王,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褲襠里,貼著墻根溜走,生怕被抓了壯丁或是訛了錢財。
可如今,城門口那塊往日用來張貼通緝令的告示墻下,卻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看熱鬧的閑漢與婦人。
他們揣著手,縮著脖子,甚至有人把破舊的蘆花襖袖子反套在手上,呼出的白氣混著毫無顧忌的議論聲,在寒風里熱騰騰地散開,竟硬生生把這凜冬的寒意沖淡了幾分。
“嘖嘖,瞧那后生,那腳后跟都凍裂了口子,血把草鞋都染紅咯!”
一個頭發花白的賣炭翁,一邊吸溜著掛在鼻尖的清鼻涕,一邊用滿是黑灰的胳膊肘捅了捅旁邊正忙著剝熱芋頭皮的婦人,壓低了嗓門,那語氣里卻掩不住一股沒見過世面的稀罕勁兒。
“聽說了沒?這些個讀書人,都是打饒州、信州那邊翻山越嶺過來的!”
“有的走了大半個月,鞋底板都磨穿了!就為了咱劉使君那個……那個啥‘科舉’!”
“那叫‘文曲星下凡’的大事兒!叫‘開科取士’!”
“你個燒炭的老幫菜懂個屁!”
那婦人正忙著把手里滾燙的芋頭掰開,好讓那股軟糯的香氣飄得更遠些,聞言白了他一眼,隨即努了努嘴,指著遠處那群正如長龍般緩緩挪動的身影。
“你仔細瞧瞧!雖然一個個衣裳破得跟叫花子似的,但你看人家那腰桿子!挺得那叫一個直溜!”
“那眼神……嘖嘖,亮堂!跟咱這土里刨食、只會盯著腳尖看的人,那就是不一樣!”
“路引拿出來!哪里人氏?若是細作,當場剁碎了喂狗!”
遠處,城門守卒一聲粗暴的喝罵,伴隨著刀鞘拍打在木柵欄上的悶響,讓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新的議論聲淹沒。
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官道上,人流如織。
除了往來的行商車隊,更多的是一群群背著沉重書箱、風塵仆仆的讀書人。
他們或三五成群,互相攙扶;或踽踽獨行,神色堅毅。
哪怕寒風吹得他們面色青紫,哪怕腳下的布鞋早已成了爛布條,但只要一抬頭,看到城樓上那面獵獵作響的“劉”字大旗,他們原本渾濁疲憊的眼中,便會瞬間燃起希望。
而在圍觀人群的最前頭,幾個還掛著鼻涕泡的垂髫小兒,正把手指含在嘴里,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像是看西洋景一樣看著這一切。
其中一個膽大的虎頭娃,身上穿著件不合身的大人舊襖,袖子長得甩來甩去。
他見一個雖然落魄但氣度儒雅的讀書人走過,竟學著過年時看大戲里的樣子,笨拙地把兩只小手抱在一起,奶聲奶氣地朝著那人作了個長揖,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喊了聲:“先生好!”
那讀書人一愣,腳步頓住。
他看著眼前這個還沒他腿高的小娃娃,原本緊繃且帶著幾分防備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抹溫潤的笑意。
他鄭重其事地放下書箱,整理衣冠,朝著那孩子回了一禮。
這一大一小的動作,在這寒風凜冽的城門口顯得格外突兀,卻又異常和諧。
惹得周圍的大人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那虎頭娃卻也不惱,反而挺起了小胸脯,覺得自已剛才那一下威風極了,比當大將軍還神氣。
再往后些,幾個半大的少年卻沒笑……
他們穿著露著腳踝的短打,手里還提著剛打來的井水或是撿來的枯枝。
看著那些即使滿身泥濘、卻依然被守城官差客客氣氣引路的讀書人,少年們的眼神里沒有懵懂,只有羨慕。
一個黑瘦的少年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卷邊緣卷曲、早已發黑的手抄麻紙卷子。
那是他給地主家放了一整年牛,才求著賬房先生幫他抄寫的一卷《千字文》。
他看著那些讀書人的背影,咬了咬干裂起皮的嘴唇,低聲對身邊的伙伴說道。
“看到了嗎?狗剩,只要讀出了名堂,連平時拿鼻孔看人的官老爺都得給讓路。
“明年……我也要去歙州,我也要考!”
“可是……咱們沒錢……”
旁邊的伙伴有些畏縮。
“劉使君說了,不問出身!”
黑瘦少年攥緊了拳頭,目光灼灼:“只要咱們把字認全了,把文章寫好了,咱們也能當官,也能讓爹娘不挨餓!”
而在墻角的陰影里,幾個挎著籃子、準備去冰封的河邊鑿冰洗衣的小丫頭,也停下了步子。
“咚——咚——”
那是手中沉重的搗衣杵敲擊在濕冷衣物上的聲音,在這寒冬里顯得格外清脆而單調。
她們平日里最是被家里的長輩教導要低眉順眼,走路不能踩著裙角,說話不能大聲。
可今日,那目光卻大膽地越過人群,落在了一個雖穿著男裝、卻掩不住女子清麗身姿的讀書人身上。
那是隨父兄來趕考的女子,雖然少,卻如鶴立雞群。
“阿姐……”
其中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忽然扯了扯同伴的袖子,聲音怯生生的。
“咱們……以后真的只能像娘一樣,一輩子圍著灶臺轉,最后嫁人嗎?”
旁邊的年長少女嚇了一跳,連忙捂住她的嘴,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圍,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懼。
“噓!別瞎說!那是貴人家的事……”
少女訓斥著,可手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已那雙因常年浣紗而凍得通紅、指節粗大甚至生滿凍瘡的手,又摸了摸懷里那方還沒繡完的帕子。
千百年來,這世道就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把女人死死地困在方寸之間,只能看見巴掌大的一塊天。
可如今,劉使君來了。
還有那位執掌進奏院的林院長出現了。
就像是有人在這口井邊,狠狠鑿開了一條縫,透進了一縷從未見過的光。
“誰知道呢?!?/p>
少女松開手,輕聲說道。
她看著那巍峨的城墻,那是她這輩子都未曾跨越的邊界。
“但至少……若是咱們也能認得那邸報上的字,哪怕只是多認得幾個字……”
少女低下頭,看著自已那雙粗糙的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這世道發下的宏愿。
“就算還是要嫁人,咱們也能挺直了腰桿,知道這四方圍墻外頭……是個什么樣的天?!?/p>
“知道那榜文上寫的,到底是啥道理?!?/p>
……
城門外,粥棚處。
熱氣蒸騰,米香四溢,那是足以讓餓漢發狂的味道。
婺源縣令方蒂,此刻正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半舊官袍,立在最大的風口處。
那張曾經帶著幾分書卷氣的臉龐,在經歷過此前的“殺人賑災”和近一年的打磨后,早已褪去了青澀,眉宇間盡是肅殺與干練。
“手腳都麻利點!”
方蒂冷著臉,手中那根用來督工的馬鞭虛指一名正在舀粥時手抖的衙役,聲音如雷。
“使君開科取士,這是這一方天地的百年大計!”
“這些讀書人,還有這些投奔來的百姓,身子骨都弱,經不起凍餓!”
“這一勺粥,就是一條命!”
“若是讓本官知道誰敢在這些救命糧上動歪心思,別以為本官不知道你們往陳米里摻沙子的那點伎倆!”
“若敢少給一兩米,或者把霉米混進來……”
方蒂瞇起眼睛,眼中閃過一道寒芒:“牢里那幾間灌滿水的水牢剛好空著,正缺人去填!”
那衙役嚇得渾身一顫,手中木勺差點脫手,臉上堆起比哭還難看的笑,連連點頭:“知縣放心,小的就是餓死自已,也不敢克扣先生們的口糧啊!”
說罷,他連忙給面前那個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發紫的寒門士子盛了滿滿一大碗稠粥。
那粥熬得極好,米油金黃,插筷不倒。
方蒂看著那士子捧著熱粥,眼淚掉進碗里大口吞咽的模樣,心中微微一酸,剛想上前說幾句勉勵的話。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如鼓點的馬蹄聲踏碎了清晨的寧靜。
“噠噠噠——”
數名身著歙州刺史府玄色號衣、背插紅翎的騎卒策馬而來,如同一道閃電撕裂云層。
“馭——!”
為首那騎卒在縣衙門口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
他翻身下馬,動作利落如鷹隼撲食,無視周圍驚詫的目光,高舉手中明黃色的卷軸,大步走向方蒂。
“婺源縣令方蒂接令!”
方蒂心頭猛地一跳,那種常年游走在刀尖上的直覺讓他瞬間緊繃。
他連忙整理衣冠,拂去袖上的雪沫,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底。
那吏員展開文書,聲音洪亮,穿透了寒風,在每一個在場之人的耳邊炸響。
“茲委任婺源縣令方蒂,政績卓著,撫民有方,特擢升為饒州別駕,賜緋魚袋,即日赴任,不得有誤!”
饒州……別駕?!
這兩個字仿佛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方蒂的心口。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被凍得通紅、布滿凍瘡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中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幾乎陷進肉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饒州乃是上州,戶口繁盛,錢糧廣積。
而別駕,乃是一州之佐官,位從四品下!
從七品縣令到從四品別駕,這中間隔著的,是無數官吏這輩子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塹鴻溝!
按照大唐舊制,五品是官員的一個檻,五品之上,才算真正的登堂入室,可稱一聲朝臣。就是這個檻,多少官員一輩子都無法邁過。
更何況,別駕一職在晚唐多為安置閑散人員的虛職,可如今饒州初定,主公讓自已去當這個別駕,分明是要讓他去做那把“斬亂麻的快刀”,去清洗饒州的舊豪強!
他原以為,自已當初在婺源那番酷烈手段,雖說是為了救災,但畢竟殺了太多豪強,得罪了太多人。
能保住這頂烏紗帽,已是主公對自已最大的恩典。
未曾想,主公竟有如此潑天的魄力!
敢將一州佐官之位,交予他這個資歷尚淺、被世家大族視為“瘋狗”的酷吏!
他這一路走來,殺豪強、平糧價,雖然是為了婺源百姓,但在那些清流眼中,他早已是斯文掃地,是個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屠夫。
他甚至做好了隨時被主公當作棄子扔出去平息眾怒的準備。
可如今,這一紙告身,卻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臉上!
主公沒有嫌棄他的刀太快、太臟,反而給了他更大的磨刀石。
饒州!
這分明是告訴他方蒂!
只要心術正,哪怕手段狠絕如修羅,在他劉靖麾下,亦是治世之能臣!
“士為知已者死……”
方蒂在心中默念著這句被無數人嚼爛了的話,此刻卻嘗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血腥與甘甜。
“下官……領命!謝主公隆恩!”
騎士雙手捧過一個托盤,上面除了那份沉甸甸的告身,還有一套折疊整齊的緋色官袍,以及那枚象征著從五品以上“通貴”身份的銀魚袋。
在灰暗的冬日雪景中,那一抹刺眼的緋紅,如同烈火般灼燒著所有人的眼球。
在唐律中,這緋袍銀魚,便是跨入高官行列的門票,多少官吏熬白了頭發也混不上這一身紅皮。
方蒂死死攥著那銀魚袋,指腹摩挲著上面冰冷的金屬紋路,眼眶瞬間滾燙,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哽咽難言。
周圍那些縣丞、主簿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的表情精彩得好似開了染坊。
前一刻還在心里嘀咕方蒂手段太毒、早晚要完的縣丞,此刻只覺得膝蓋發軟,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臉上的那幾道褶子瞬間笑成了菊花,一步跨出,腰彎得恨不得頭貼地。
“恭喜別駕!賀喜別駕!下官早就看出別駕胸有錦繡,非池中之物,如今高升,實乃眾望所歸,實乃饒州百姓之福啊!”
“是極是極!明府……不,別駕此去饒州,必能大展宏圖!”
“日后若有差遣,下官萬死不辭!”
主簿也忙不迭地附和,兩條腿卻在官袍下不受控制地打著擺子,生怕方蒂臨走前想起以前的齟齬,隨手給他們一刀。
方蒂看著這群平日里陽奉陰違、此刻卻極盡諂媚的屬下,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套緋袍和銀魚袋慎重收入懷中,貼著胸口,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冰涼,也讓自已的心冷靜下來。
“諸位同僚言重了?!?/p>
方蒂淡淡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卻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嚴:“本官在婺源時日尚短,若是沒有諸位‘幫襯’,這婺源的天也塌不下來?!?/p>
“今晚本官在后衙略備薄酒,算是敘別?!?/p>
“諸位……好自為之?!?/p>
說罷,他轉身看向那名為首的騎卒,拱手道:“幾位兄弟一路辛苦,不如進衙喝口熱茶?”
那騎卒卻并未下馬寒暄,只是在馬上抱拳回了一禮,沉聲道。
“茶就不喝了!饒州初定,百廢待興,那邊豪強反撲得厲害,正等著別駕的快刀去鎮場子!”
“主公有令,讓別駕不必回歙州述職,即刻啟程!”
“卑職遵命!”
方蒂心中一凜,再次肅然拱手。
“駕——!”
騎卒不再多言,猛地一勒韁繩,數騎卷起漫天雪塵,如來時一般,風馳電掣地朝著下一個縣治奔去。
看著那遠去的背影,在場的縣丞主簿們更是嚇得縮了縮脖子。
連一口水都不喝,這歙州的兵,當真是一群鐵打的狼!
……
與此同時,通往歙州郡城的官道上。
大雪初霽,陽光雖然刺眼,卻沒什么溫度,照在人身上不僅不暖,反而更顯凄清。
其實,不僅僅是這些讀書人。
在那蜿蜒的官道上,更多的還是那些拖家帶口的流民百姓。
他們大多是從饒州、信州甚至更遠的洪州逃難來的。
他們雖然大字不識一個,根本聽不懂邸報上寫的什么“攤丁入畝”、這種繞口的詞兒,更不知道“一條鞭法”究竟是個什么法。
但他們有一雙眼睛,看得到實實在在的東西。
上個月,有個同鄉從歙州販貨回去,不僅身上那件破爛的短褐換成了嶄新的厚麻衣,連常年菜色的臉上都泛起了油光,說話嗓門都大了三分。
那同鄉只說了一句話:“在劉使君那兒,只要肯干活,就能吃飽飯,沒人敢隨便加稅!”
就這一句話,比一萬張榜文都管用。
于是,這幫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便咬著牙,背著鋪蓋卷,拖著老婆孩子,冒著大雪翻山越嶺而來。
他們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們只認死理。
哪里能讓人活得像個人,哪里就是活路。
此刻。
泥濘的道路像一條發臭的腸子,一支蜿蜒的隊伍正艱難地在其中蠕動。
隊伍末尾,吊著個穿著破舊青布長衫的年輕讀書人。
他叫宋奚,宣州人士。
腳下的布鞋早已磨穿了底,爛泥混著雪水,將那幾根露在外面的腳趾凍得烏紫腫脹。
那種冷不是流于皮肉,而是透進骨髓的麻木。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毫無知覺的棉花上,可落地時的震動卻又讓骨頭縫里鉆心地疼。
但他懷里,依舊死死護著幾卷被油紙層層包裹的書冊,仿佛那是比他性命更珍貴的東西。
若非身上這件半舊的羊皮襖,他怕是早已凍死在半個月前的寧國縣山道上了。
宋奚下意識地攏了攏領口,那是潤州(今鎮江)趕考的車隊贈予他的。
潤州在宣州之北,乃是江南膏腴之地,雖屬淮南徐溫治下,但消息卻并不閉塞。
那支車隊的主人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儒生,早年曾考中過明經科,卻因不愿依附權貴而蹉跎半生。
他在行商手中高價買到了一份《歙州日報》,上面刊載的《求賢令》讓他如獲至寶。
老儒生本就因不滿徐溫弒主專權、大肆清洗異已而心灰意冷。
看到劉靖“不問出身、只唯才是舉”的檄文后,雖明知可能是個噱頭,卻仍如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
他散盡家財買通了沿途關卡,毅然帶著族中幾個不得志的子弟南下,只為賭那一線希望。
他們在翻越績溪的險峻山嶺時,發現了倒在雪窩里、卻仍用身體護著書箱的宋奚。
老儒生感念他“斯文未喪,風骨猶存”,不僅命人給他灌了姜湯救回一命,還贈了他這件御寒的皮襖和干糧。
“后生,這邸報上說,歙州有咱們讀書人的活路。”
“既以此身護圣賢書,便莫要死在風雪里。”
老儒生臨別時的話,此刻仍回蕩在宋奚耳邊,支撐著他邁出下一步。
“后生,再熬幾里地就到了?!?/p>
旁邊一個推著獨輪車的老漢喘著粗氣,呼出的白氣濃烈無比。
他指著前方風雪中隱約可見的城郭,左右警惕地看了一眼,才壓低那破鑼般的嗓子說道。
“聽俺那在歙州做‘咸貨’買賣的侄子說,只要進了那道門,進了劉使君的地界……咱們就有活路了?!?/p>
宋奚緊了緊皮襖,嘴角扯出一絲苦澀。
活路?
這亂世,哪里還有活路?
在宣州,苛捐雜稅猛于虎,比吃人的狼還狠。
他家那幾畝祖傳的薄田,早被官府勾結豪強,用幾兩發霉的陳米給吞了。
就在半個月前,宣州大雪。
稅吏帶著打手沖進家里,搶走了最后的一點口糧,連過冬的蘆花被都沒放過。
爹娘為了省下一口吃的給他,活活餓死在那個寒夜。
他這個讀了一肚子圣賢書的人,除了滿腹經綸,竟連給爹娘買口薄棺的錢都拿不出,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裹著草席下葬。
若非聽聞歙州這邊不問出身、大開科舉,他怕是早已在那間破廟里,凍成了一具無人收尸的硬肉。
其實,不僅僅是這些讀書人。
半個時辰后。
巍峨的歙州城墻,如同巨獸般橫亙在天地之間。
城外的空地上,并沒有想象中官兵驅趕流民的鞭撻聲和哭喊聲。
取而代之的,是連綿數里、一眼望不到頭的草棚。
熱氣蒸騰,那是米粥特有的香甜氣息,在冷冽的空氣中霸道地鉆進每一個人的鼻腔。
宋奚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干癟的胃囊瞬間因為這股香氣而劇烈痙攣,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抗議,痛得他差點彎下腰去。
他看到數十口大鍋一字排開,鍋底的木柴燒得噼啪作響。
那鍋里熬的,不是清得能照見人影的涮鍋水,而是實打實的、插著筷子都不倒的稠粥!
守城的老卒搓著手,站在施粥棚邊維持秩序。
這幾日,往來的商旅少了,反倒是背著書箱的讀書人,像是過江之鯽般涌了過來。
排在最前面的那撥后生,一看就是從信州那種窮地方來的。
個個穿著自家織的粗麻衣,褲腿上全是泥點子,腳下的草鞋都磨爛了。
可這幫人硬氣得很,捧著官府發的稠粥,嘴里還不閑著,有的在手心里比劃著算籌,嗡嗡地背誦著《九章算術》的歌訣。
有的則三五成群,爭得面紅耳赤,竟是在討論如何用更少的民夫運送更多的糧草。
那股子要把“務實”二字嚼碎了咽下去的狠勁兒,看得老卒都暗暗咋舌。
隊伍中間夾雜著不少一臉菜色的漢子,神情最是惶恐。
他們雖然穿著長衫,但那衣裳像是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沾著煙熏火燎的黑灰。
一到登記案臺前,這幫人就急得直哆嗦,操著一口軟糯的撫州腔調,哭喪著臉問胥吏。
“敢問大人,危家倒了,我們這些前朝遺民……還能考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好幾個七尺男兒竟當場紅了眼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那模樣,與其說是來趕考,不如說是來逃命的。
當然,人堆里也不乏聰明人。
那幾個衣衫整潔、袖手旁觀的青年,顯然是吉州那邊來的富家子。
他們不急著領粥,而是圍在告示牌下,對著新政指指點點,眼神里透著股商賈做買賣般的精明與篤定,仿佛在盤算這筆“從龍”的買賣能賺多少。
最讓老卒看不懂的,是剛進城的那一隊行商。
剛過了盤查,為首那文弱漢子就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身子一軟,險些栽倒在地。同伴連忙扶住他,他卻一把扯掉遮臉的斗笠,露出一張慘白如紙、滿是冷汗的臉。
他回頭死死盯著北邊洪州的方向,眼中滿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顫抖著手,指著北方,張大嘴巴想要怒罵,可喉嚨里卻像是堵了塊燒紅的炭,只能發出如破風箱般“荷荷”的嘶吼聲。
“鐘家老狗……你派察事廳子日夜搜捕……如今……爺還是逃出來了!爺要考個功名……帶著劉使君的大軍打回去!”
罵完這一句,這漢子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癱坐在滿是雪水的地上,又哭又笑。
宋奚站在不遠處,看著那漢子起伏劇烈的背影,只覺得喉嚨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
那種劫后余生的慶幸,那種對舊世道的恨意,他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活下來了……只要進了這道門,就真的活下來了。”
他在心里對自已默默念了一句,隨后用力掐了一把大腿,那鉆心的疼痛讓他確信這一切不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宋奚深吸一口氣,將眼底的酸澀強行壓下,這才邁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走向另一側掛著“士子接待處”牌子的通道。
守門的兵丁全副武裝,手按刀柄,眼神銳利。
見宋奚衣衫襤褸,渾身散發著酸臭味,那兵丁并未像宣州差役那樣揮鞭驅趕,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
“來趕考的?”
宋奚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整理了一下破爛的衣領,拱手道。
“宣州士子宋奚,特來赴考?!?/p>
聽到“士子”二字,那兵丁立刻收起了隨意的姿態,甚至微微側身,抱拳回禮:
“秀才公請進。去那邊案臺登記,自有人安排?!?/p>
這一聲“秀才公”,讓宋奚的眼眶瞬間酸澀,眼淚差點沒忍住。
多少年了,他活得像條狗,今天終于被人當成了人。
……
一進城門,那種與亂世格格不入的秩序感便撲面而來,讓宋奚有些恍惚。
他本以為,這所謂的“接待士子”,頂多也就是在破廟里鋪幾層稻草,施舍幾碗稀粥。
畢竟在宣州,官府連死人都懶得埋,哪有閑錢養活這幫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
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一度以為自已誤入了桃花源。
街道兩側的排水溝旁,白茫茫一片,那是剛剛潑灑過的生石灰水。
空氣中除了淡淡的艾草香,還混雜著一股刺鼻的老陳醋味。
那是官府為了防疫,特意在街角支起大鍋熏蒸的。
每隔百步,便設有一處“施水處”。
幾個用白布蒙著口鼻的雜役,正守著一口口熱氣騰騰的大缸,缸邊掛著“飲沸水,防時疫”的木牌。
宋奚看著那清澈見底、還在冒著熱氣的熟水,喉嚨干澀得發痛,胃里更是像有把火在燒。
他再也顧不得讀書人的斯文,跌跌撞撞地沖到缸邊,顫抖著手接過雜役遞來的一碗熱水,也不怕燙,仰頭便灌了下去。
滾燙的熱流順著食道滑入冰冷的胃囊,激起一陣舒爽的戰栗。
緊接著,那雜役又塞給他半塊還帶著余溫的雜糧餅子。
“秀才公,先墊墊肚子,前面開元寺還有正餐。”
宋奚狼吞虎咽地啃著那塊粗糙的餅子,眼淚差點掉進碗里。
在宣州逃難的路上,為了搶一口滿是紅蟲的泥坑水,流民們能打破頭。
而在歙州,連這最不起眼的水,官府都替你想到了“防病”。
直到肚子里有了底,宋奚那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神才重新聚焦,開始真正打量起這座城市。
再往前走,是一隊隊正在巡視的“不良人”。
他們并非兇神惡煞、只會勒索錢財的差役,而是臂纏紅巾、手持哨棒的壯碩民兵,領頭的更是一名身披鐵甲的牙兵。
宋奚親眼看到,一個本地的潑皮剛想伸手去摸一個外地書生的錢袋,就被兩名義從當場按住。
沒有多余的廢話,那領頭的虞侯反手就是一記軍棍,打得那潑皮皮開肉綻,然后如同拖死狗一般拖走。
“劉使君有令!科舉期間,敢動讀書人一根毫毛者,杖三十!”
虞侯那粗獷的怒吼聲在街上回蕩。
宋奚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書箱,那種時刻提防被人搶劫、連睡覺都要睜只眼的緊繃感,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松弛下來。
而在開元寺門口,對比感更是強烈到了極點。
只要進了城,這條命就算是保住了。
他順著沿途掛著“士子安置處”燈籠的指引,隨著人流緩緩前行。
因進城的士子實在太多,光是排隊核驗身份、領取安置號牌,便足足耗去了大半日的功夫。
待到宋奚終于辦妥手續,捧著那塊沉甸甸的木牌走出縣衙時,原本陰沉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凜冽的寒風中夾雜著零星的雪粒,夜幕悄然降臨。
華燈初上,整座婺源縣城卻并未沉睡,反而在一盞盞燈籠的映照下,顯出一種別樣的溫暖與喧囂。
宋奚緊了緊衣領,踏著地上的積雪,終于來到了開元寺。
這里便是官府為外地士子安排的安歇之處。
然而,還沒跨進那朱紅色的山門,那種強烈的對比感,便再次刺痛了宋奚的心。
左邊,是幾個衣著華麗的世家公子,正因為嫌棄寺里的被褥沒有熏香,且粗布料子磨得皮膚生疼,指著知客僧大聲呵斥,一臉的驕橫跋扈。
右邊,則是像宋奚這樣的寒門學子。
他們看著那雖然是粗布、但漿洗得干干凈凈、散發著皂角清香的被褥,一個個手足無措,紅了眼眶。
有人甚至不敢直接坐上去,生怕自已身上那件餿了的羊皮襖弄臟了這輩子睡過最干凈的床。
“這哪里是來趕考……”
旁邊的一個操著信州口音的書生摸著那厚實的蘆花被,聲音哽咽:“這分明是回家了啊?!?/p>
宋奚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懷里掏出那張被他揉皺了的宣州過所,再次看了一眼上面那冷冰冰的官印,然后將它扔進了正燒得旺盛的炭盆里。
火光騰起,將那張廢紙吞噬殆盡。
在宣州,人命如草芥。
在歙州,人心換人心。
就在宋奚心中感慨萬千之時,一陣尖銳的抱怨聲,卻從不遠處那掛著紅燈籠的“天字號院”里傳了出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宋奚循聲望去,只見那院門半掩,透出一股子不同于這邊的奢靡之氣。
東廂房,天字號院。
這里住著的,多是些衣著光鮮的世家子弟。
來自吳郡顧氏旁支的顧遠,正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看著雜役送來的防疫艾草包。
“什么破爛玩意兒!味道沖得跟馬廄似的!還沒我家馬房里的熏香好聞!”
顧遠隨手將那艾草包扔到墻角,轉頭對身旁的同伴抱怨道:“若非族中長輩非要我來這一趟,說是探探這劉靖的虛實,本公子才懶得來這窮鄉僻壤!”
“哼,這劉靖雖然闖出了點名堂,但到底是個北方來的武夫,這待客之道也太粗糙了些!”
同伴卻沒接茬,而是指了指窗外那些正在井然有序巡邏的不良人,壓低聲音道:“顧兄慎言。你沒看出來嗎?”
“這劉靖治下的規矩,比揚州還要森嚴?!?/p>
“剛才那個想插隊的趙家二郎,因為推搡了胥吏,直接被取消了考試資格趕出去了!”
“在這里,咱們顧家的名頭,怕是不好使?!?/p>
“他敢?!”
顧遠眉毛一豎,冷笑道:“沒有我們世家點頭,他劉靖能在江南站穩腳跟?”
“這次科舉,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等著吧,到時候榜單出來,咱們這幾個,肯定還是在榜首?!?/p>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顧遠的心里不知為何,竟隱隱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而與這邊的愁云慘淡不同,僅有一墻之隔的西廂房地字號院里,此刻卻是另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
這里住著的,多是一群眼神精明的年輕人,多是吉州、洪州來的商賈之子。
“妙??!實在是妙!”
一個穿著綢衫的青年,正拿著一張邸報在油燈下反復研讀,眼中閃爍著如同撥弄算籌般精明的光芒。
“李兄,你這是魔怔了?”
旁邊的人笑道。
“你懂什么!”
那青年指著邸報上的‘攤丁入畝’四個字,興奮地拍著大腿,“這哪里是仁政?這是要把那些占著地不拉屎的土財主往死里逼!”
“一旦田地流轉起來,咱們做生意的機會就來了!”
“這次科舉,哪怕考不上官,只要能在進奏院謀個差事,那就是抱著金飯碗!”
“這劉使君,是個懂經營的大才!”
商賈子弟們的算盤聲與議論聲,在這寒夜里顯得格外聒噪。
然而,若穿過這些喧鬧的廂房,順著幽深的回廊往里走,來到僻靜的后院柴房邊,卻又能看到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那里沒有算計,沒有抱怨,只有歲月的沉淀。
那個救了宋奚的潤州老儒生,正獨自坐在空地上的一塊廢棄石磨盤上。
他借著微弱的月光,瞇起那雙早已昏花的老眼,顫抖著手想要將絲線穿過針孔,卻試了七八次也沒能成功。
恰好,一個小沙彌正抱著一捆干柴路過。
見那老人在風口里瑟瑟發抖還在費力穿針,小沙彌腳步一頓。
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將柴火送進屋內,再出來時,手里便多了一碗熱茶和一盞明亮的風燈。
“老施主,您那幾個后生都在前院與人談經論道呢,您怎么不去湊湊熱鬧?夜深露重,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p>
小沙彌恭敬地行禮。
他說話間,將手中熱茶放下,自然地接過老儒生手中的針線,就著燈光利落地穿好,遞還給他:“這燈便留給施主用吧,莫要傷了眼睛。”
“多謝小師父……多謝……”
老儒生千恩萬謝地接過針線,放置在身旁。
他捧起那碗熱茶,看著那盞在寒風中散發著暖意的風燈,渾濁的老眼中泛起淚光。
“讓他們去吧,年輕人就要多交朋友?!?/p>
老儒生笑著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低沉。
“老朽這輩子,書沒讀出名堂,家業也敗光了,如今只剩下這件當年中舉時的舊衫?!?/p>
“明日送孩子們進場,總得讓它看起來干凈些?!?/p>
“畢竟……那是咱們讀書人躍龍門的門檻,老朽這張老臉可以不要,但這斯文的體面,不能丟在泥地里。”
小沙彌聞言,心中莫名一酸。他并未多言,只是雙手合十,深深地朝著這位落魄卻倔強的老人行了一禮,輕聲道。
“施主心中有錦繡,這舊衫便是最好的袈裟。”
“夜深了,施主早些歇息,小僧不打擾了。”
說罷,小沙彌輕輕退出了柴房,還不忘替老人掩好了漏風的門縫。
看著那扇合上的木門,老儒生捧著那碗熱茶,久久未動。
在潤州,他因為不肯給徐溫寫歌功頌德的文章,被罵作“腐儒”、“老頑固”,連家里的狗都嫌棄。
可在這里,哪怕是一個掃地的小沙彌,都懂什么叫“心中有錦繡”。
“斯文在茲……斯文在茲啊……”
老儒生喃喃自語,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仿佛喝下的是這亂世中僅存的一點尊嚴。
……
城西,開元寺,西廂房。
屋內燒著炭盆,雖不是什么上好的銀霜炭,卻也把屋子烘得暖意融融,甚至帶著一股干燥的木炭味,這對風餐露宿的宋奚來說,宛若極樂世界。
宋奚推門進去時,屋里已經坐了七八個書生。
既有衣著光鮮的富家子弟,也有和他一樣穿著補丁長衫、正把腳架在炭盆邊烤火的寒門學子。
“兄臺也是來趕考的?”
臨窗的一個書生見他進來,熱情地招呼道。
此人操著一口濃重的信州口音,名叫趙拓,手里正拿著一個胡餅,在炭盆上的鐵架子上翻烤著,直至烤出焦香味,才掰下一塊塞進嘴里。
宋奚有些局促地放下書箱,點了點頭。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懷里的油紙包,露出的并非尋常的詩賦集,而是一本被翻得卷了邊的、用劣質麻紙手抄的《九章算術》和一本《貞觀政要》。
旁邊的趙拓一看,眼睛亮了:“宋兄高才!如今劉使君不考詩賦,??妓銓W與策論,兄臺這是有備而來??!”
宋奚苦笑一聲,撫平紙角的褶皺:“家中貧寒,買不起書,這兩本還是我在宣州給大戶人家抄書時,利用他們不要的廢紙邊角,偷偷抄錄下來的?!?/p>
經過攀談,他驚訝地發現,這屋里的一半人都不是歙州本地的。
“劉使君此舉,當真是開了江南先河啊?!?/p>
趙拓咽下口中的餅子,拍著大腿感慨道:“某在信州時,那危全諷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哪里把我們這些寒門子弟當人看?想出頭?不送上幾百貫錢財疏通關系,連個縣衙的小吏都當不上!”
“誰說不是呢!”
另一個撫州來的書生憤憤不平,眼中滿是怨毒:“那些世家大族把持著舉薦名額,互相吹捧?!?/p>
“咱們這些沒背景的,文章寫出花來,也就是個教書先生的命!如今劉使君不問出身,只考策論算學,這才是給咱們開了條天路啊!”
宋奚聽著眾人的議論,默默咬了一口官府發的胡餅。
面餅粗糙,甚至有點硌牙,但在他嘴里,卻比任何珍饈都要香甜。
他咽下食物,感受著胃里久違的暖意,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
“諸位。”
宋奚忽然開口,聲音雖輕,卻透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
“劉使君以國士待我等,我等必以國士報之?!?/p>
他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沉聲道。
“哪怕此次考不中,某也不走了。哪怕是在這歙州碼頭扛大包、做苦力,某也要留下來。這等仁義之主……值得某把這條命賣給他!”
屋內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眾人眼中皆燃起一團火,紛紛點頭稱是。
……
十二月初八,臘八日。
大雪紛飛,天地一白。
歙州貢院外,數千名士子在寒風中排成了長龍。
雖然天寒地凍,但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異?;馃帷?/p>
這是改變命運的一刻,也是整個江南從未有過的盛事。
“咚——咚——咚——”
三通鼓響,如重錘砸在人心頭。
貢院大門緩緩開啟,發出沉悶的轟鳴聲。
數百名身披鐵甲的玄山都衛士手持長戟,分列兩旁。
黑色的甲胄在雪地里顯得格外猙獰,一股鐵血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讓原本有些嘈雜的人群瞬間鴉雀無聲。
劉靖并未身著繁瑣臃腫的朝服,而是穿了一件經過改良的、剪裁利落的修身紫袍,袖口收緊,干練異常。
外披一件黑色立領貂裘大衣,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竟透出幾分后世軍裝的肅殺之氣。
臺下的數千士子仰頭望去,神色皆是一怔。
這種形制怪異、既非圓領袍亦非缺胯衫的裝束,若是穿在旁人身上,怕是要被腐儒們罵作“服妖”而口誅筆伐。
可此刻,在這漫天風雪與鐵甲衛士的襯托下,這身剪裁利落的衣袍,卻將劉靖那原本就高大的身形襯托得如蒼松般挺拔,徹底洗去了傳統官服的暮氣與拖沓。
眾人雖叫不出這身裝束的名堂,卻無一人覺得突兀,只覺得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英武與干練!
讓人忍不住在心中暗喝一聲:“好一位英姿勃發的少年雄主!”
反觀劉靖,他目光如電,居高臨下地掃視著臺下那一張張年輕、渴望、焦慮、興奮的面孔。
“今日開科,不問門第,只問才學!”
劉靖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清晰地穿透風雪,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本官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出身世家,錦衣玉食;有人家徒四壁,鑿壁借光。但在本官這里,唯一的規矩,就是——公平!”
說著,他大手一揮。
身旁的青陽散人上前一步,展開明黃色的絹帛,朗聲宣讀考場紀律。
起初,眾士子還只是恭敬聆聽。
可當讀到最后兩條時,人群中瞬間徹底炸開了鍋。
“其一,糊名!”
“所有考卷,姓名籍貫一律用紙條封貼,加蓋騎縫??!”
“閱卷官不得私自拆看,違者——斬!”
“其二,謄錄!”
“考生親筆所書*‘墨卷’,封存備查。”
“另設專人用朱砂紅筆謄抄副本,稱‘朱卷’!”
“考官只閱朱卷,不閱墨卷,以防辨認字跡、暗通關節!”
“違者——斬立決!”
這兩條規矩一出,臺下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不僅是臺下的士子,就連劉靖身后那幾個出身世家的陪考官員,臉色也瞬間變得煞白,互相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恐。
緊接著,爆發出一陣足以掀翻貢院屋頂的驚呼與騷動。
宋奚站在人群中,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眼淚奪眶而出。
糊名……謄錄……
他太清楚這兩條意味著什么了!
以往的科舉,那些世家子弟往往通過特殊的書法風格,或是提前與考官約定好的暗記、詩句來作弊。
考官一看字跡,便知是誰家子弟,自然高抬貴手,甚至直接錄取。
寒門學子,哪怕才高八斗,也往往因為沒人賞識而落榜。
可如今,名字糊了,卷子還要重新謄抄!
哪怕你字寫得像王羲之,哪怕你在卷子里藏了花,考官看到的,皆是謄錄吏員那如刻板印刷般千篇一律的“吏員楷書”!
這就意味著,所有的背景、人脈、暗箱操作,在這一刻,統統失效!
這是在挖世家的根啊!
拼的,只有肚子里的真才實學!
“圣人!真乃圣人也!”
宋奚身旁,那個信州來的趙拓激動得滿臉通紅,若非有軍士維持秩序,他怕是當場就要跪下磕頭,嚎啕大哭。
而在人群的另一側。
那幾十個身穿錦袍、手持暖爐的世家子弟,此刻卻是個個面如土色,如同死了爹娘一般。
其中一個穿著狐裘的公子哥,更是氣得把手里精致的手爐都摔在了雪地上,壓低聲音罵道。
“糊名?謄錄?那我這半個月在歙州拜訪名流、投遞行卷花的上千貫錢,豈不是都喂了狗?”
“王學士根本看不到我的字,那這半年的交情還有個屁用!”
“這劉靖……這是要絕了咱們的路??!”
“慎言!”
旁邊的同伴嚇得臉色煞白,死死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
“肅靜!”
劉靖一聲冷喝,壓下了所有的騷動。
他看著那些神色各異的士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這“糊名謄錄”之法,乃是后世宋朝才完善的制度,如今被他提前祭出,就是要徹底粉碎世家對科舉的壟斷!
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家學淵源,在絕對的公平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緊接著,青陽散人看著臺下烏壓壓的人頭,又拋出了一道令眾人嘩然的軍令。
“此次恩科,四方士子云集,總數逾四千之眾!然歙州貢院號舍僅得一千五百之數。”
“故,劉使君有令:本次科舉分‘甲、乙、丙’三榜,分三日輪考!”
“今日,持‘甲字’號牌者入場!”
“其余人等,退回城中安置,不得在貢院外逗留喧嘩,違者取消資格!”
此言一出,人群頓時一陣騷動。
“什么?這號牌竟是考試批次?”
“進城登記時,那吏員分明說這是開元寺廂房的住宿區號??!”
“早知如此,我就不搶那甲字號的房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懊悔的哀嚎。
原來這看似隨機的住宿分配,竟暗藏著考試的順序玄機。
宋奚顫抖著手,掏出自已懷里那塊進城登記時領到的木牌。
上面赫然刻著一個鮮紅的“甲”字,編號“叁佰貳拾壹”。
“宋兄,你是甲榜?”
旁邊的趙拓湊過來看了一眼,隨即苦著臉亮出自已的牌子:“我是乙榜,明日才考。宋兄……你這是要打頭陣了??!”
宋奚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木牌。
打頭陣也好,早死早超生,總比在外面受兩天煎熬要強!
“甲榜士子,入場!”
隨著一聲令下,原本擁擠的人群像潮水般分開。
拿著乙、丙號牌的士子被武侯驅趕到了外圍,而那一千五百名“甲榜”考生,則懷著悲壯的心情,走向了那扇大門。
“入場!”
隨著一聲令下,貢院大門敞開。
“解衣!散發!赤足!”
貢院門口,玄山都的甲士面無表情地喝令。
那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此刻不得不像犯人一樣,當眾解開錦袍,甚至被打散了精心梳理的發髻。
稍有遲疑,便是甲士冰冷的刀鞘拍在身上。
最讓他們崩潰的,是脫去靴襪赤足踩在雪地上的那一刻。
腳底板剛一接觸那層被踩得堅硬如鐵的冰面,瞬間傳來一陣如同踩在火炭上的刺痛,緊接著皮膚仿佛被冰層粘住,每抬一次腳都像是被撕掉一層皮。
那種生理上的劇痛加上被粗鄙武夫上下搜摸的羞辱感,讓他們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驗畢!無夾帶!放行!”
隨著甲士冰冷的一聲喝令,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士子們如蒙大赦。
他們顧不得地上的雪水,手忙腳亂地抓起被扔在一旁的衣袍,胡亂套在身上,又撿起靴子套上那雙早已凍得失去知覺的腳。
宋奚排在隊伍中,看著前面那些早已驗畢的士子們狼狽地抓起衣袍胡亂套上,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
就在這時,輪到了排在他前面的一位士子。
宋奚并不認識此人,只覺得他雖衣衫破舊,那身青袍卻漿洗得一絲不茍,顯得頗有風骨。
此刻,這人正死死護著懷里一個用綢布包裹的物件,神色驚惶。
“那是什么?交出來!”
甲士指著物件喝道。
李存禮臉色慘白,死死護?。骸按四思覀髦?,非夾帶……”
“考場規矩,除筆墨外一律不得入內!要么交,要么滾!”
甲士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李存禮渾身顫抖,他看了看身后那扇代表著家族復興希望的龍門,又看了看懷里祖宗留下的玉璧。
在那一瞬間,他眼中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最終,他閉上眼,顫抖著將那塊玉璧放在了冰冷的檢錄桌上,像是交出了自已半輩子的尊嚴。
“我……交?!?/p>
這一聲低語,淹沒在風雪中。
“慢著?!?/p>
就在那甲士準備隨手將玉璧扔進雜物筐時,旁邊一位負責登記的文吏忽然伸手攔住了他。
那文吏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袍,也是讀書人出身。
他看了一眼李存禮那如喪考妣的神情,嘆了口氣,從案下取出一個鋪著軟布的錦盒,雙手捧起那塊玉璧,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又在盒蓋上貼了一張寫有“洪州李存禮”名字的封條。
“這位兄臺,且寬心。”
文吏將一張寫著編號的竹牌遞給李存禮,語氣溫和而鄭重:“使君有令,搜檢只為防弊,并非劫財。”
“此玉由貢院禮房暫為代管,封存入庫,絕無遺失。”
“待兄臺三日后金榜題名,再憑此牌來風風光光地取回傳家寶?!?/p>
李存禮猛地抬頭,看著那文吏真誠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個被妥善安放的錦盒,原本灰敗的眼底,竟重新燃起了一絲亮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冠,朝著那文吏長揖到底。
“多謝……多謝仁兄!”
這一幕,讓排在后面的宋奚看得真切,只覺得心頭猛地一顫,仿佛被一碗熱姜湯澆灌在胸口。
他原本以為,這所謂的“搜檢”不過是武夫對文人的羞辱,是酷吏展示威權的手段。
可如今看來,這雷霆手段之下,竟還藏著這般細膩的菩薩心腸。
法度森嚴,卻不失溫情;手段霹靂,卻也護住了讀書人最后的體面。
不僅僅是宋奚,周圍原本那些凍得臉色鐵青、神情惶恐如驚弓之鳥的士子們,此刻也不禁動容。
原本死寂的隊伍里,響起了一陣極輕卻真摯的唏噓聲。
“我還以為官府只會像防賊一樣防著咱們……”
“使君雖嚴,卻并未把咱們當豬狗看啊?!?/p>
不知是誰低聲感慨了一句,那種名為“尊嚴”的東西,在漫天的風雪中悄然傳遞,讓這群即將奔赴戰場的讀書人,脊梁骨不由得挺直了幾分。
輪到宋奚時,他下意識地摸到了袖袋里那張被汗水浸透的“過所”。
那上面蓋著宣州刺史的大印,還有沿途無數關卡勒索錢財后留下的朱紅印記。
這一張用厚重黃麻紙制成的輕飄飄的紙,曾像是一道道枷鎖,鎖住了他二十年的自由,讓他活得像個乞丐。
而如今,只要跨過這道門檻,這些舊印章便再也管不到他了。
但若是考不中,沒有這張過所,他也回不去宣州,只能在這異鄉做個流民野鬼。
宋奚停下腳步,當著那負責搜檢的甲士面,將那張過所掏了出來。
“若無真才實學,進了這門也是枉然?!?/p>
“若有真才實學,又要這一紙枷鎖何用?”
宋奚在心中怒吼一聲,將那張過所狠狠揉成一團,隨手丟進了路旁的雪地里。
甲士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宋奚深吸一口氣,踩著那團廢紙,昂首闊步地邁了進去。
這一步邁出,便再無退路。
能不能過上好日子,不再看那張紙,全看他肚子里那點熬干了心血才學來的本事!
宋奚跨過門檻,眼前豁然開朗,卻也讓人心頭一緊。
只見偌大的貢院內,數千間號舍如魚鱗般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一眼望不到頭。
狹窄的巷道間,玄山都甲士如標槍般佇立,肅殺之氣直沖云霄。
這哪里是考場,分明就是一座不見硝煙的修羅戰場!
宋奚抱著考籃,在號舍中坐下。
這里只是用木板臨時搭建的隔間,四面透風,寒氣逼人。
他剛拿出筆墨,心就涼了半截。
硯臺冷得像塊鐵,這墨汁怕是一磨出來就要結冰。
就在他絕望之時,一隊雜役提著木桶快步走來。
“使君有令!天寒地凍,為防筆墨凝結,特賜每位考生蜂窩煤一爐,熱姜湯一碗!”
“考試期間,會有專人巡視,隨時添加熱水研墨!”
隨著一個黑乎乎、布滿孔洞如馬蜂窩般的怪東西被放入號舍角落的陶盆,宋奚本能地往后縮了縮,生怕這怪模怪樣的東西會炸開或是散出毒煙。
可僅僅片刻,藍幽幽的火苗竄起,一股持久且無煙的暖意瞬間包裹了全身。
宋奚驚愕地瞪大了眼,這黑煤球竟比世家的瑞炭還要好用!
不僅如此,雜役還在每個號舍的墻壁凹槽里,插上了一根兒臂粗的黃油巨燭。
“使君有令!入夜后必須點燭,全場通明,以防暗室欺心!”
那蠟燭并非尋常熏人的牛油燭,而是摻了名貴蜂蠟的黃油燭,燈芯粗壯,火光穩定。
宋奚看著那根巨燭,心中更是定了幾分。
往日在破廟讀書,他只能借著雪光或鄰家的燈火。
如今,這根官府賜下的蠟燭,足以照亮他筆下的每一個字,也照亮了他的前程。
他將考籃里的東西一樣樣擺開。除了筆墨干糧,還有一捆被他削得極其光滑、用麻繩扎好的竹片(廁籌)。
旁邊一位早已習慣了有人伺候的富家公子見了,忍不住嗤笑出聲。
“真是窮酸!來考圣人文章,竟連這等腌臜之物都隨身帶著,也不怕熏著了筆墨?”
宋奚神色坦然,并未理會。
他知道,在這幾日幾夜的封閉考場里,這幾根竹片比錦衣玉食更能讓他保持體面,不至于因污穢而亂了心神。
此刻,幾千名考生還在陸續入場,離正式發卷尚有一段難熬的等待時光。
周圍的士子們大多已經開始享用官府分發的胡餅。那些世家子弟雖嫌棄餅子粗糙,但也勉強就著姜湯吞咽;而寒門學子則是個個狼吞虎咽,臉上洋溢著滿足。
宋奚卻并未急著去碰那塊熱乎的胡餅。
他顫抖著手,從懷里最貼身的地方,掏出了那個被他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物件——那是兩塊在宣州老家烙的、如今已凍得像石頭一樣的黑面雜糧餅子。
這是爹娘餓死前,從牙縫里省下來留給他的最后口糧。
這一路逃難,他幾次餓得昏死過去,都舍不得吃完。
旁人見他放著熱餅不吃,反倒去啃那黑乎乎的石頭,不禁投來詫異甚至譏諷的目光。
周遭的世家子弟,個個身穿錦袍,頭戴玉冠,在這簡陋的號舍中依然光彩照人。
相比之下,穿著破舊羊皮襖的宋奚,就像是誤入鶴群的土雞。
那一道道目光如針芒在背,讓宋奚拿著黑餅的手微微一僵。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滿是凍瘡的腳,那件皮襖,此刻在錦緞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寒酸而扎眼。
但也僅僅是一瞬。
宋奚深吸一口氣,緩緩挺直了那被生活壓彎了二十年的脊梁。
他沒有去看不遠處那耀眼的玉冠,而是將目光死死鎖在了面前那方漆黑的硯臺上。
他將這冷硬丑陋的黑餅悄悄放在案頭,緊挨著那碗還在冒著裊裊白氣的熱姜湯,看著邊緣的白霜在火光映照下一點點化作水珠。
“爹,娘,孩兒進考場了?!?/p>
他在心中默念,然后拿起那塊黑餅,用力咬了一口。
那硌牙的硬度,那滿嘴陳糠的苦澀,順著喉嚨咽下去,像是一把粗砂磨過食道。
痛得讓人清醒,更讓人發狠。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在這風雪交加的貢院中,即便身處缊袍敝衣之間,即便口體之奉遠不如人,但他心中卻有萬卷經綸為伴,有改天換命的野火在燒。
這胸中自有足樂者,區區綺繡珍饈,又何足道哉?
吃完最后一口黑餅,宋奚拿起案上那支用了多年的禿筆,含在嘴里輕輕抿了抿,用體溫化開了筆尖微凍的殘墨,眼神逐漸凝聚。
那一刻,他看著案頭。
左邊是那塊剛吃剩下的黑硬殘渣,右邊是官府賜下的熱姜湯。
一邊是寒門貧苦的過去,一邊是官府給予的溫熱希望。
宋奚沒有說話,只是鄭重地將那碗熱姜湯一飲而盡。滾燙的暖流沖散了黑餅的苦澀,也讓他那顆在寒風中飄搖了二十年的心,終于在這異鄉的貢院里,穩穩地落了地。
待那一千五百名甲榜士子全部落座,原本擁擠的貢院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只剩下寒風呼嘯。
“時辰已到!封龍門——!”
隨著主考官一聲中氣十足的長喝,聲音在空曠的貢院上空回蕩。
緊接著,身后那扇厚重無比、包著鐵皮的貢院大門,在十幾名力士的推動下,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大門外,是數千名沒排上這一輪、正伸長了脖子張望的乙榜、丙榜考生。
大門內,是這一千五百個即將以此身搏命的先行者。
“轟——!”
一聲巨響,大門重重合攏,激起地上一圈雪塵。
“咔嚓!”
巨大的鐵鎖扣死,發出清脆而決絕的金屬撞擊聲。
這一聲落鎖,在這寂靜的天地間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貼封!”
兩名吏員手捧漿糊桶,迅速上前,將兩張寫著“貢院重地,擅開者斬”的皮紙封條,呈十字形貼在了門縫與鎖扣之上。
這一聲落鎖,這一紙封條,徹底隔絕了內外。
門外的趙拓等人看著那封死的龍門,心中既是慶幸又是惶恐。
明日,就輪到他們了。
而在門內,宋奚看著面前那方書案,知道自已已經沒有退路。
所有的喧囂、紅塵、退路,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斬斷。
墻外是人間煙火,墻內是圣賢文章。
從這一刻起,不論是世家公子還是寒門乞兒,都只剩下面前這一方書案。
這一日,大雪滿弓刀。
而在那萬馬齊喑的江南,終有一把名為“科舉”的野火,借著這凜冬的北風,燒穿了世家門閥那道屹立千年的鐵壁銅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