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站在山林的邊緣,雨絲連綿,灰暗的天光從樹枝上打下并不深刻的陰影,但是落到她潔白的裙和臉上卻分外清晰。
她腿上似乎有些傷,每一步走的都有些歪扭,這并不讓人覺得可惜或者憐憫,只讓人覺得有一種脆弱如琉璃的美麗附著在了她嬌小的身軀上。
她的手中提著一截軟軟的白色毛球,眼神空空的,對于身上沾染的雨水毫無所覺。
“送到這里可以了。”她忽的回過頭,看向身后。
此時才注意到,她身后其實一直跟著別人,只是因為她在那,所以視線無法分給其他的地方而已。
那是一個穿著土黃色長袍的男人,面相老成,而他的背上還背著一個昏迷不醒的青年,胸口嘴角都是凝結的血,衣服也已經濕透了,看起來像是逃難的兄弟倆。
聽到女人的話,男人便乖巧的停下腳步,然后將背上的青年放了下來,青年軟軟的仰面躺下,露出了完整的臉。
那是杜有才。
而那個土黃色長袍的男人自然就是杜有為了。
“我帶走了他,你怎么辦?”女人伸出有些泥濘的腳,推了推杜有才的臉,他昏死的極其踏實,毫無反應,看來傷的不輕。
“謝過尊者。”杜有為沒有回答,只是躬身行禮。
“謝我做什么,你也拿出了我想要的東西。”女人笑了一下,一時間因大雨而陰郁的山林都明媚了幾分,“我只是沒想到,你們杜家人竟然還會如此講親情,我以為你們都是天下為公那種。”
杜有為不答,安靜的再次行禮,轉身走向山林的深處。
女人聳了聳肩,“果然都是和小書生一樣不會聊天。”
她彎腰隨意的提起昏迷的杜有才的脖領子,然后像是拎著一個布袋一樣,拖著他走向了山林外面,嘴里還低聲的哼著歌,兩人轉瞬便消失在青茅山的云層下,沒有驚擾一草一木。
。。。
茅草堂的雨落個不停,杜圣沒有睡,他看著屋外的天空發呆,復盤著那個夢。
“老祖,那位尊者已經離開了。”茅屋外的大雨中有人緩步而來。
杜圣輕輕點頭。
來人是杜有為,他身上那一身土黃色的書生袍毫無雨漬,表情莊重、禮儀完備,他微微低頭走進茅屋,跪地后,雙手舉起。
他手中捧著的是一根茅草。
“吾弟杜有才已按家法處置。”杜有為認真開口。
杜圣伸手接過那根茅草,草尖微微搖擺,隨后筆直的指向了一個方向,他看向杜有為,這代表杜有才并沒死。
“根據杜家家法,串通外人背叛家族的直系血脈,將被剔除杜家族譜,廢掉文膽文心,永不準入青茅山。”杜有為緩緩抬起頭,他表情認真,說的理所當然。
杜圣看著這自家個年輕一代最優秀的子弟,眼神有些疲憊又有些欣慰,疲憊于少年人不懂得何為是非,欣慰于少年人從不可能中尋找到了可能。
杜有才理論上不存在活下來的可能,因為這里是青茅山,是杜圣的道場,即便杜有為如何留手,甚至幫助自已那個不成器的弟弟逃跑,也不可能讓他離開這個籮筐。
杜圣垂下頭,手指輕輕敲了敲籮筐,事情的來龍去脈并不復雜,但到此刻他才完全知曉,因為他剛剛被賈青丘帶入了夢里。
杜有才離開了青丘山,他當然沒有尉天齊的本事,但他有一個好哥哥。
杜有為用過人的勇氣做了一件無比錯誤的事情。
他竟然為了杜有才求助于賈青丘。
杜圣的籮筐里有著天地間無數的事,但總有些人高于天空或深藏地底。
賈青丘顯然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尤其是杜圣的籮筐里本就有著她的尾巴作為押物,她可以無比輕松的進入青茅山,也可以遮掩自已。
于是她在山間見到了一位和曾經那個小書生長得很像的小書生,都是一副嚴肅的嘴臉,一雙端正的眼睛,以及一張喜歡騙人的嘴。
她帶著些戲謔的答應了他的請求,并提出了自已的條件。
杜圣抬眼看向遠處,那個方向是關押如今被困在茅草堂的天下各地的天驕的地方。杜有為是故意帶著賈青丘路過了那些人的。
不論是張狂還是秦祖,亦或者其他天驕的命河都因這次相遇而發生了變化,于是星輝溢散,水波起瀾,這是狐魔尊脫困后的第一餐。
但餐費卻是杜有為付的,這份因果不知有多重。
杜圣長嘆一口氣,他知道,這不是杜有為和狐魔尊的交易,因為那個女人早就不會和人類做交易了。
這其實是一場和自已的游戲,可以理解為小小的報復一下自已。
她帶走一個自已的子孫,給自已留下一場麻煩,未來某一天,命河交匯之時,杜有才杜有為這對兄弟,或許都會后悔今日的所作所為。
這——不值得。
杜有為看到了杜圣眼中的失望,但他并不覺得自已錯了。
“吾弟之錯,只是少年心性,并不足死。”杜有為平靜的為自已解釋。
杜圣微微搖頭,杜有才的生死本身不重要,但天下事環環相扣,杜有才幾次的決定都有影響某些大事的機會,這才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他從桌子上提筆,隨手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然后輕揮,白紙飄飄落下,正好在杜有為的頭前,他抬頭看,卻見‘蒼生’。
這是教誨,老人在告訴他,杜家人,永遠放在第一位的應當是天下蒼生。
杜有為能懂得杜圣的意思,在杜圣眼中杜有才的死有益于天下蒼生的活,所以才會讓他去殺掉自已的弟弟。
他看著那張紙,伸手捧起,隨后緩緩起身,再對著老人行儒禮,然后將紙伸到老人的身前,認真開口道。
“吾弟,也是蒼生啊。”
杜子美的視線順著那張紙看向捧著紙的倔強少年,好像看到了曾經在青丘山里的那面大鏡子里照出的自已。
于是老人輕輕笑了一下。
原是少年思天地,老來終夢醒。
。。。
夢里他見到了一條很粗很大的蛇,不斷地纏著一個人,它太長了,他根本看不到被困在其中的那個人,只能聽到稚嫩的哭聲,于是他憤怒、他焦急、他瘋狂,他傾盡所有的力氣扯開了一道口子,想要去救那里的人。
可當口子剛剛裂開,他就醒了。
睜開眼,是一處荒原,朝陽剛剛升起,遠處的是靛藍色和深紅色交織的云彩。
他盤膝坐在一處高高的山頂,原來自已沒有睡,只是在調息,可調息怎么會做夢的?
尉天齊站起身,全身的骨骼都在疼。
他回過頭看向來的方向,只有一片汪洋,此時的他已經到達了婆娑洲,一路未曾停下過腳步,未曾有過一場安眠。
佛僧比他慢,他本該在對方離開中洲前就能截停對方,但在離開中洲前,佛僧先遇到了木方生。
那個女人什么都沒做,只是和佛僧一并往北走。
可尉天齊就是找不到。
‘迷藏’。
他從未如此發自心底的恨一個術法,也從未如此的咬牙切齒的恨一個人。
他的情緒就像是海浪,一層層的堆積,他擔憂著皇都、擔憂著姚安饒、擔憂著云兒那些孩子,時間越拖越長,他越來越煩躁。
直到,他踏上了婆娑洲的土地。
那一刻,尉天齊忽然做出了決定,他沒有再繼續暴躁的搜尋,而是停下了腳步,找到了一個山峰,坐在其上平靜的休息了一個晚上。
他不再想那么多的事情,記掛那么多的人,他如今能做的就是做好眼前最近的這件事,如果他連這件事都做不到,那么那些天下大事,他更是無法完成!
不論怎樣他要先贏這一局!才有去其他牌桌坐下的底氣!
晨風刮過耳畔,他找不到迷藏,但是他很確定對方的行進路線通向哪里。
他們在直奔曾經白馬寺的原址,如今那座白馬寺已經成為了佛宗禁地,而那條通海的大河如今已經干枯了一段時間,因為落地的懸空寺擋住了水流。
尉天齊躍下山崖,直奔那個方向!
。。。
婆娑洲的城市往往越靠近水源越是繁華,寺廟也更多,不過最近即便是大寺廟也忽然變得有些蕭條,很多僧侶都開始往海邊遷移,聽聞是出了很多大事。
而且言論控制也越來越嚴格,主持方丈都是三緘其口,但阿難與白馬寺的問題還是不脛而走,很多相關的高僧佛陀都收到了影響。
而密宗的上位倒是很順暢,那些苦行僧們也可以赤著腳踩在黃金的臺階上,雖然違和,但他們的表情并沒有任何不安。
還有一個說法,說是佛陀們正在準備一場佛戰,為了出走婆娑洲。
總之如今的婆娑洲人心浮動,但整體的規則還是穩定的,懸空寺雖然落了地,但所有人都相信它很快就會再次升起,甚至比以往更加明亮。
街道上一個帶著斗笠的男子用銀子從一個地攤上買了些硬的像石頭一樣的白饃饃,他一邊吃一邊大口的喝水,整張臉都被斗笠遮的嚴嚴實實。
直到轉過一個巷口,身影忽的消失不見。
不一會,那個地攤老板帶著十數個佛兵便跑了過來!
“大人!我看到他就是往這邊走的!您看!這錢就是他給我的!”那人攤開手把銀子展示給佛兵們看。
那顯然不是婆娑洲的銀子,它的制式十分精致,這是中洲官銀!
“立刻通知附近寺廟,發現中洲人士,疑似密探!”佛兵接過銀子,轉身吩咐。
待到他們離開,尉天齊的身影才再次浮現,如今的婆娑洲就是這么難走,據說是因為前不久,唐真剛剛一路從婆娑洲逃了出去。
當時無數高僧佛兵圍困堵截,卻竟然無法留住,最終甚至造成了一場婆娑洲西南側的大海嘯。
至此之后,有佛陀下令,整個婆娑洲開始加強管控,任何沒有登記的修士都會是嫌疑對象,且重新設立了很多專門追捕修士的組織。
唐真的惡果如今落到了尉天齊的身上,他并不因此而抱怨,只是覺得有些煩躁,他在路過海邊時看到了無數巨大的佛船,那顯然是用來渡海的,所以那個關于佛戰的傳言應該是真的。
而且對方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最繁華的中洲,只是不知什么時候,在哪里登陸。
婆娑洲、北俱蘆洲、西牛賀洲、中洲應該是九州中戰力較強的洲,但論組織能力和整體,婆娑洲應當是首位。
尉天齊長長的嘆了口氣,回過頭就欲繼續前行,可轉過身卻發現自已正站在一個布店前。
招子已經有些塵土,不過店門還開著,一個伙計正探頭探腦的看著自已。
“三教凡夫?”那伙計眼睛亮的驚人,“這么巧?”
尉天齊看著他,不知道這有什么可巧的。
“前不久真君剛來過我這,也是躲躲藏藏的!”伙計摸著下巴,然后看了看自已的布店,“難道是我這風水好?”
尉天齊微微蹙眉,他邁步走到那人身前,“你是。。。天命閣的人?”
說實話,他是從對方的言談狀態感受到的,那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狀態十分醒目。
“哦!是!我是婆娑洲天命閣分部主事。”那人點頭。
“你有關于一隊從中洲回到婆娑洲的佛兵隊伍的消息嗎?”尉天齊開口問道。
“啊?整個婆娑洲不都在準備往中洲去嗎?怎么還有反著來的?”那人顯然沒有消息,他反倒滿臉都是好奇的模樣。
尉天齊皺眉,轉身就欲離開。
“唉!您別走啊!我這有其他消息!關于中洲的!關于南洲的!還有北洲和西洲的!”那人伸手想拉尉天齊,可沒敢,只好急切道。
尉天齊回過頭,“中洲目前情況如何了?”
“不好。”伙計嘆了口氣,“狐魔尊出山,南寧鐵騎和妖族大軍圍困了皇都,各地兵甲都在調動中。東臨城被一只不知哪來的鯤鵬給淹了,我家老頭子似乎受了很重的傷,東臨水軍半數的船只都被沖毀,中洲已經沒有力量在海上阻止佛兵登陸了!”
尉天齊面色沒有變化,這并不奇怪,如果天命閣閣主沒有被影響,狐魔尊就不可能完好無損的離開青丘山。
至于皇都的情況,他也跟他的判斷大差不差。
“好消息是真君和九翎帝君眼下都在皇都,真君似乎修為全復,不過大道受損,但戰力依舊尚可!”那伙計又興沖沖的開口,“我們都在期待南季禮和紫云仙宮會不會出現在皇都。。。”
這個人似乎憋了很久,他嘰里呱啦的說了一堆,等他回過神,尉天齊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尷尬的停下了滔滔不絕的話語,看著那無人的空處,小聲的嘀咕道。
“不是都說他是最和善的天驕嗎?今天見到感覺比真君還脾氣不好呢!”
伙計的壓力其實很大,這些天其他的聯絡點一個個消失不見,佛宗的消息封鎖和監察越來越嚴重,他也是頂著心理壓力在暗處奮斗。
可惜尉天齊此時也沒有多余的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