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點工作,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
如同在泥濘沼澤中艱難前行的重車,每一步都伴隨著巨大的阻力和刺耳的摩擦聲。
陳書記如同定海神針。
以驚人的意志和日漸憔悴的身軀,硬生生頂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
他召開協調會,親自與那些提出技術難題的部門負責人談話。
語氣不算嚴厲,但目光中的壓力卻讓那些人不敢直視。
他審閱每一份質疑的報告,親自撰寫回應材料。
引經據典,數據詳實,將那些看似客觀中立的擔憂一一駁斥回去。
他甚至頂著更大的壓力,調整了那個聯名上書的新城區部分干部的工作分工。
動作不大,卻傳遞出不容置疑的強硬信號。
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位平日里溫和的老書記,為了保護他認定的那個未來,正爆發出生命最后階段的所有能量。
但他的身體,終究不是鐵打的。
連續數月的高強度工作和精神重壓,如同無形的銼刀。
一點點消磨著他的精力,侵蝕著他的健康。
穆辰幾次前去匯報工作,都能清晰地看到陳書記眼里的血絲越來越密,臉色也越來越差,偶爾還會忍不住劇烈地咳嗽。
他勸過,但每次都被陳書記用輕松的語氣擋回來。
“老毛病了,不礙事。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得住。”
話雖如此,穆辰心中的不安卻與日俱增。
————
這天下午,市委召開一次關于試點工作推進的專題會議。
與會者除了相關常委,還有試點區域的主要負責人和部分專家學者。
會議氣氛從一開始就有些凝重。
當一個試點區的區長,再次以一種看似客觀、實則充滿推諉的語氣,詳細闡述該區面臨的所謂特殊困難和潛在風險,并隱晦地提出希望暫緩執行時……
一直強壓著情緒聽取匯報的陳書記,臉色驟然變得潮紅。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手指著那位區長,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激動,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特殊困難?!哪個區沒有困難?!啊?!”
“怕擔責任!怕得罪人!就不要坐在這個位置上!”
“市委的決策!是兒戲嗎?!是讓你們在這里討價還價的嗎?!”
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雷霆般的震怒,在整個會議室回蕩。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呆了。
那位區長更是臉色煞白,噤若寒蟬。
穆辰心中猛地一揪,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剛想開口緩和一下氣氛。
卻見陳書記的身體猛地一晃,指著區長的手無力地垂下,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隨即,在所有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中,陳書記那已然佝僂的身軀,如同被砍倒的大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陳書記!”
“快!叫救護車!”
會議室里瞬間亂作一團。
穆辰一個箭步沖上前,扶住陳書記軟倒的身體,觸手之處,一片冰涼。他看著陳書記緊閉的雙眼和灰敗的臉色,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救護車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刺破了市委大院的寧靜。
————
醫院,搶救室外。
穆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眉頭緊鎖,臉上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霾。
走廊里寂靜無聲,只有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搶救室的燈終于熄滅了。
醫生走了出來,表情凝重。
“突發性心肌梗塞,情況很危險,雖然搶救過來了,但需要絕對靜養,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也不能再過度勞累了。”
穆辰的心沉了下去。
他走進病房,陳書記已經醒了,鼻子里插著氧氣管,臉色蒼白如紙,看到穆辰,他虛弱地動了動手指。
“陳書記……”
穆辰上前,聲音有些沙啞。
“沒……沒事。”陳書記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卻還試圖擠出一絲笑容,“老了……不中用了……會議……后面……”
都這種時候了,他心心念念的,還是工作。
“您放心,會議已經妥善處理了。”穆辰連忙安慰道,“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
陳書記搖了搖頭,掙扎著似乎想要坐起來,語氣帶著一絲急切:“不行……試點正在關鍵……我不能躺在這里……我得回去……”
但他虛弱的身軀,連完成坐起這個簡單的動作都顯得無比艱難。
“陳書記!您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穆辰按住他,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堅決,“醫生說了,您必須靜養!”
“可是……”陳書記看著穆辰,眼神里充滿了不甘和憂慮。
就在穆辰不知該如何繼續勸說,病房內氣氛凝重之際。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是李市長。
他的臉色同樣沉重,步伐卻異常穩健。
他走到病床前,看著昔日的老搭檔、此刻虛弱不堪躺在病床上的陳書記,眼神復雜,有痛心,有關切,最終化為一種下定決心的堅定。
他伸出手,輕輕按在陳書記沒有插針管的那只手臂上,聲音沉穩有力,打破了病房內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陳,你放心好好療養。”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穆辰,最終重新落回陳書記臉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雖然我到現在也還不是特別理解你這么拼命的原因……”
“但至少,我不會看著魔都這樣亂下去!不會看著你們好不容易點燃的火種,就這么熄滅!”
“我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拖,必須得做了!”
他的話,如同洪鐘大呂,在安靜的病房內回蕩。
陳書記怔怔地看著李市長,似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那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驚愕,隨即,一點點亮起了微弱卻真實的光芒。
穆辰也猛地抬起頭,看向李市長。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個謹小慎微、力求平衡的市長,而是一個在關鍵時刻,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準備扛起旗幟的戰士!
李市長的目光與穆辰對視,沒有任何閃躲,只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與決絕。
風暴未曾停歇,但砥柱,并未崩塌。
只是,換了一副肩膀來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