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帝疲憊地靠在龍椅上，渾濁的目光掃過空蕩的金殿，最終落在侍立一旁、神情莫測的汪之鱗身上。
“汪卿……留步。”圣德帝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盡管這威嚴已被病體消磨得剩不下什么了。
“臣遵旨。”汪之鱗躬身，快步跟上被內(nèi)侍攙扶起身，走向偏殿的皇帝。
偏殿狹小，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圣德帝揮退左右，只留汪之鱗一人。
他癱坐在鋪著厚厚錦墊的座椅里，急促地喘息著，方才朝堂上的壓抑和被迫讓步的屈辱感再次翻涌上來。
“賜婚之事……”圣德帝盯著汪之鱗，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光，“你方才在殿上所言，甚合朕意。但人選，必須好好斟酌！絕非隨意挑個貴女送去那么簡單。”
“陛下圣明。”汪之鱗微微躬身，臉上露出一絲精明的笑意，“霍淵如今貴為鎮(zhèn)南王，手握青、建兩州重地，權(quán)勢滔天。這正妃之位，自然要選一位身份足夠尊貴，性情足夠‘穩(wěn)重’，且家族與朝廷……休戚相關的閨秀。”
他特意加重了“穩(wěn)重”二字，意指能被朝廷掌控。
圣德帝眼中戾氣一閃，“不錯！此人必須深明大義，懂得何為忠君體國！更要能時刻體察上意……汪卿，此事交予你辦，務必尋一個最‘妥當’的！”
“陛下放心，臣定當竭盡全力，從京中世家勛貴之中，為鎮(zhèn)南王挑選一位最‘合宜’的正妃。”汪之鱗承諾道，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說起來，這位鎮(zhèn)南王殿下倒是艷福不淺。陛下，臣斗膽進言，正妃雖只一人，但這側(cè)妃和侍妾之位……大可不必拘泥于人數(shù)。”
皇帝眼珠微微轉(zhuǎn)動，頓時有了神采，“哦？汪卿的意思是……”
汪之鱗上前一步，繼續(xù)進言。
“陛下，既然要施恩，何不做得更‘體面’些？”
汪之鱗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
“正妃是朝廷的‘心意’，再賜下幾位家世清白，容貌上佳的側(cè)妃，豈不更顯陛下恩寵浩蕩，體恤臣下？”
“霍淵正值盛年，身邊多幾位可心人侍奉，也是人之常情嘛。”
他頓了頓，眼中算計的光芒更盛。
“況且，人多才更好辦事。霍淵再是鐵石心腸，總有人能近得了他的身，探得到些風聲。只要有一人得寵，能在他枕邊吹吹風，或傳遞些消息，于朝廷便是大利！此乃以柔克剛，廣布羅網(wǎng)之策。”
“人多了，總有一兩個能派上用場，屆時無論誰得臉，陛下與朝廷皆可坐收漁利。”
剛剛朝臣推薦了那么多貴女，汪之鱗雖然把最后的決策權(quán)搶到了自己手里，但人一多，最后權(quán)衡各方利弊，然后再做出選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既然選一個麻煩，那不如就多選幾個，那些大臣為了攀上霍淵這門親，自然也會想方設法地巴結(jié)他，到時候他也能跟著收到更多的好處。
“好！汪卿此言，深得朕心！今日朝臣就依卿所奏！”
圣德帝枯槁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扭曲的笑意，感受到了某種報復的快感。
“正妃人選務必‘穩(wěn)妥’，側(cè)妃侍妾……多多益善！務必選那等心思靈巧、懂得審時度勢的！所需錢帛，讓內(nèi)庫撥付，不必吝嗇！”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一群鶯鶯燕燕在霍淵身邊爭寵，將那座新建的鎮(zhèn)南王府攪得烏煙瘴氣，更仿佛看到其中有人正悄悄將密信送出。
“臣遵旨！定不負陛下所托！”
汪之鱗躬身領命，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起要如今將這份利益最大化了。
然而，不等汪之鱗告退，圣德帝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
“等等！汪卿……朕……朕方才突然想起一事……”
圣德帝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扶手。
“那霍淵……霍淵不是身中劇毒，雙腿盡廢，不良于行，形同廢人了嗎？！”
“朕記得清清楚楚！當年朕還派了太醫(yī)院院正親自去青州為其診治！那老東西回來跪在朕面前，言之鑿鑿，說他脈象如沸油煎骨，毒入骨髓，雙腿筋脈寸斷，神仙難救！斷言他活不過三年五載，余生只能困于輪椅之上，茍延殘喘！”
回憶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神經(jīng)，圣德帝的胸膛劇烈起伏，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內(nèi)侍慌忙遞上帕子，被他粗暴地一把揮開。
“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一個連自己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的癱子！”
圣德帝喘著粗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汪之鱗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被徹底戲耍的暴怒。
“他哪來的本事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他哪來的威嚴讓那些驕兵悍將俯首聽命，為他沖鋒陷陣，陣斬巴特爾那樣的蠻族悍將？！他哪來的力氣逼得骨力可汗二十萬大軍倉皇北遁，連建州重鎮(zhèn)都丟了？！”
“這……這根本說不通！絕對說不通！”圣德帝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震得他自己又是一陣眩暈，他死死抓住扶手穩(wěn)住身體，眼神卻更加癲狂，“汪之鱗！你告訴朕！一個癱子，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難道他坐在輪椅上，靠念咒語就把蠻族大軍念跑了不成？！”
汪之鱗心頭猛地一沉，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和無語感瞬間涌了上來，幾乎讓他維持不住面上的恭敬。
他飛快地垂下眼簾，掩去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懊惱和譏誚。
圣德帝居然此刻才想起這茬？
當初在朝堂之上，他可是第一個提出此事蹊蹺，最后所有人都被江濤那番霍淵有隱藏實力的危言聳聽帶偏了心神，然后又急著給出封地用以維護朝廷的臉面，才讓霍淵名正言順地坐擁兩州之地！
他也就是懶得據(jù)理力爭，順應大流罷了。
現(xiàn)在木已成舟，圣旨已擬，圣德帝倒來質(zhì)問起他一個癱子如何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