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的目光與山門前等候的二人相接,他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貧僧了因,見過空聞首座,了松佛子。有勞二位久候。”
空聞首座細細打量了因,片刻后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鄭重:“了因師侄,不必多禮。老衲空聞,在此迎候多時了。”
這“迎候多時”四字,由這位德高望重、執掌證道院的首座親口說出,分量極重。
了因身后的明均、明利、明顯三人心中皆是一凜,暗自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他們知道自家佛子天資卓絕,地位尊崇,但能讓大須彌寺證道院首座如此鄭重其事地親自出迎,還是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了因心中亦是微微一動,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只是再次合十:“首座言重,折煞小僧了。”
一旁的佛子了松此時含笑上前,溫言道:“了因師弟不必訝異。空聞師伯祖平日多在證道院清修,等閑不會親臨山門迎客。此次是得知師弟將至,心甚歡喜,這才破例前來一見。”
這話說的讓了因受寵若驚。
“阿彌陀佛。老衲雖久居須彌山,卻也時常聽聞大須彌寺了因佛子慧根深種,悟性超群。今日得見,風姿氣度果然不凡。老衲盼能與師侄坐而論道,印證佛法,久矣!”
這番話,已非尋常客套,而是一位圣地首座對后輩才俊明確的論道之邀。
其中蘊含的期許與重視,如靜水深流,不言自明。
了因正色道:“空聞首座謬贊,貧僧愧不敢當。能得首座指點,是貧僧的福緣。”
話音剛落,了因卻忍不住偏過頭,以袖掩口,低低咳嗽了兩聲。
空聞首座一直溫和含笑的面容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了因師侄,你這傷勢……看情形,比老衲預想的還要沉重幾分?莫非至今仍未大好?”
了因放下衣袖,穩住氣息:“有勞空聞首座掛懷。傷勢已無大礙,只是傷及肺脈,恢復起來慢些。再有十天半月,應可痊愈。”
“十天半月?”空聞首座搖了搖頭:”這樣,你先隨老衲去藥王院,讓法霖師兄為你仔細診治一番,可好?”
提到“法霖”之名,空聞首座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敬重之色。
佛門三大圣地,雖各據一方,實則法脈同源,法號傳承有序。
這位法霖首座,昔年不過一云游行腳僧,憑一身起凡入圣的醫術,終成執掌大須彌寺藥王院的尊者,其妙手仁心,早已傳頌四方。
空聞說完,便側身對一旁的佛子了松道:“了松,你前院不是還有些事務需處理嗎?且先去忙吧。老衲帶了因師侄去藥王院便可。”
了松聞言,臉上那爽朗的笑容微微一滯,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無奈。
他看了看空聞首座,又看了看面色蒼白卻依舊身姿挺拔的了因,忍不住開口道:“師伯,您莫非忘了?了因師弟本身便是醫術大家,他對自已傷勢的判斷,想必……”
“多一人斟酌,總多一分周全。”空聞首座溫聲截斷他的話,語氣雖緩,卻如靜水沉石。
“法霖師兄多年積累的獨到心得,或許正對了因師侄的癥結。了松,去吧。”
了松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到空聞首座那平靜卻堅定的目光,只得將話咽了回去。
他無奈地合十行禮:“是,師伯。”
然而,在了松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了因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灼熱的光芒——那是一種純粹而強烈的戰意,如同暗夜星火,雖只一瞬,卻熾烈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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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王院深處,一處僻靜的禪房內,藥香濃郁得幾乎化不開。
一位身著簡樸灰色僧袍、面容清癯的老僧,正對著一個紫銅藥爐凝神細看。
爐火已熄,爐蓋微開,內里是一團色澤暗沉、隱隱散發焦苦氣味的藥膏。
法霖首座眉頭緊鎖,伸出枯瘦的手指捻起一點,在指尖搓揉細嗅,隨即搖頭,低聲自語:“明明火候不差……怎么又失敗了?”
他閉目沉思,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身旁堆滿古籍與藥材的木案,腦中飛速推演著君臣佐使的千百種變化。
就在這全神貫注之際,禪房外原本靜謐的庭院里,卻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持續不斷的窸窣聲響。
這聲音打斷了法霖的思緒,讓他本就因試藥失敗而生的些許煩躁陡然放大。
“又是哪個不知輕重的弟子?”
法霖心中不悅,這處禪房是他鉆研疑難雜癥、推演古方的靜修之地,尋常弟子未經傳喚絕不敢靠近。
聽這動靜,莫非是哪個剛入藥王院的小沙彌迷了路?
他決定出去將人斥退,免得再受打擾。
帶著一絲薄怒,法霖起身,快步走到門前,猛地拉開了房門。
預想中的小沙彌并未出現。
只見庭院那株古老的菩提樹下,一老一少兩道身影正相對而立。
年長者正是空聞首座,他單手豎掌,面帶溫煦微笑,正緩聲說著什么。
而對面的年輕僧人,面色雖有些蒼白,身姿卻如青松挺立,正是了因。
兩人并未高聲,只是低聲交談——他們竟在這藥王院的庭院門口,便已開始了辯經論道!
空聞顯然沉浸其中,目光湛然,仿佛忘了此行初衷。
了因則凝神傾聽,時而微微頷首,時而簡短回應幾句,每每開口,雖聲音不高,卻總能切中關竅,引得空聞首座眼中異彩連連。
“妙!此解另辟蹊徑,直指‘無住生心’之本意,了因師侄果然慧心獨具!”
法霖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先是一愣,隨即那點煩躁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了然與淡淡的無奈。
他搖了搖頭,邁步走了過去,腳步聲驚動了正專注于論道的兩人。
空聞首座率先回過神來,見到法霖,臉上露出笑容:“法霖師兄,叨擾了。老衲本欲直接帶師侄前來療傷,怎奈方才一路行來,談及《金剛經》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了因師侄見解精深,老衲一時心喜,竟在此論了起來。”
了因也立刻轉向法霖,合十行禮:“晚輩了因,見過法霖首座。冒昧前來,打擾首座清修,還望首座恕罪。”
法霖擺了擺手,目光在了因臉上停留片刻,最后淡淡道:“無妨。進來吧。”
三人進入禪房,濃烈的藥香撲面而來。
陳設簡單,除了滿架的醫書藥典、各式藥材和處理工具,便只有幾個蒲團和一張木榻。
法霖示意了因在木榻上坐下,自已則拉過一個蒲團,坐在了因對面。“手。”
了因依言伸出左手。
法霖三指搭上其腕間寸關尺,雙目微闔。
房間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