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陳韶這樣說,徐瑩的眼神越發可惜了。她忽然伸出手來,沒等陳韶做出反應,那只手便輕而易舉地戳進了他的肩頭,戳進去的地方卻沒能流出半點鮮血來。
不過半秒,徐瑩的手便向后收了回去,陳韶這才后知后覺地猛然站起,捂住被刺中的肩膀,腳下卻沒動,只是低頭看應該是傷口的地方。
那里沒有什么傷口,也沒有什么血液,只有一小片大約兩毫米長的白色細絨。絨毛又細又短,并不扎手,換了眼神不靈光的人,甚至看不到那里有什么異狀。
我違反了她的哪條規則?還是說,這又是一種誘導人違反規則的手段?
陳韶臉色沉下來,徐瑩卻像是什么都沒干似的,半開玩笑地繼續談話:“你哥哥這么好的運氣,也太讓人嫉妒了。”
她顯然意識到了陳韶這個問題的目的——既然他已經是【甜蜜的家】的一員,作為生活在怪談世界的普通人類,為了活的更好,他當然要想辦法讓家人更強大。
【甜蜜的家】的規則與她沒有沖突,所以她也樂于向陳韶講解。
“這得看是什么怪談了。”徐瑩以看同類的目光看著陳韶,細心解釋,“比如你們家,【家】是需要【成員】的,【成員】越多、越強大,【家】也就越強大。每個【成員】都是【家】的一部分,【家】的規則也由【成員】的規則共同構成。”
“怪談規則的覆蓋范圍越廣,違反的后果越嚴重,就代表這個怪談越強大。”
她只說了【家】的規則,沒再說旁的,而是給予陳韶一個警告:“記住,人類,規則既是我們的約束,又是我們的武器。一旦你違反了核心規則,沒有任何怪談會吝于下手——哪怕是你的哥哥。”
他們只會盡量避免我觸犯規則,但在我觸犯規則后,就會毫無理智直接殺人的意思是嗎?
陳韶沒有說出來,但是內心已經肯定了這個想法。
怪談,終究還是與人類全然不同的存在。哪怕他們表現得再溫和、再像人類,他們的所有行為邏輯終究建立在自身規則的基礎上。
沒有違背的時候,尚可以曲意逢迎以謀前路;一旦違背,絕不容情——或者說,一旦違背,所有理智情感都會瞬間灰飛煙滅,余下的只剩本能。
談話的最后,徐瑩再次說了那句話,隨后,她收起辣眼睛的笑容,牽著狗離開了1203。
“知道的越多,就越是步入絕地……”陳韶忍不住重復著喃喃自語。
他很快就把這句話拋在了腦后——它對現在陳韶的處境并沒有什么幫助,什么都不做、只知道原地等死,也絕不會是所有天選者的作風。
更何況,現實世界的危機時時刻刻鞭策著他們。
重點還是剛剛徐瑩回答的那三個問題。
規則,身份,文具、衣服、食物、藥品……規則找找總能找到,身份已經有了,文具買了一些、還能繼續買,衣服在服裝區有賣,食物就更別提。
只有藥品在超市里是不售賣的。
但是陳韶提問的是“幸福小區有什么能幫到他的東西”,那就證明在小區里一定有。或許是醫務室,也或許是某個居民的家里。
此外,陳韶連著兩天都沒能在超市里看到菜肉,它的來源也值得商討。
規則并不完全真實可信倒是沒有出乎陳韶的預料,可以略過。
【家】的成長方法其實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最關鍵的其實是徐瑩所說的怪談的本質。
認清怪談的底層邏輯,是陳韶在這里活下去的必要條件。
最后就是徐瑩出乎預料的襲擊……他必須搞清楚那些絨毛是做什么用的。
陳韶在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想通了這些東西之后才轉身準備回屋繼續寫作業,結果一轉身就看見窗外趴著個人型生物——之所以沒說那是人,因為人類不會毫無憑依地站在12層高樓的窗外。
它站在窗外,右手敲了敲玻璃,卻發出砰砰的敲擊金屬門的聲音。一個聲音在陳韶心底告訴他:這是你的鄰居,他來拜訪你,快去給他開門。
然而陳韶牢記著規則中【客人只會出現在客廳門口,不會出現在陽臺外面,也不會出現在窗戶外面】這一條,這種程度的精神污染并不足以讓他做出錯誤的判斷。他只是微微晃了晃神,腳下連一毫米都沒有移動。
它想進來。
陳韶想。
他不會打開客廳的窗戶,不會讓自已置身于危險之中……但是廚房的窗戶一直都是開著的。
想到這里,陳韶無視了窗外的詭異,不知道第幾次把打游戲又死了的哥哥從床上拽起來,讓他看自已肩膀。
“剛剛徐瑩姐姐弄的,”他說,“哥,怎么辦啊?”
哥哥漫不經心瞅了一眼:“沒事兒,就是想看看什么時候能撿個漏,別管它就行。”
陳韶點了點頭,然后繼續:
“有個不請自來的家伙在我們家窗戶外邊,”他說,“我沒辦法進廚房了。”
哥哥這次倒是干脆,二話不說,手機一扔就出門干架去了。
手機屏幕依然停留在游戲界面,陳韶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去,下一秒就皺起眉,又快速地掃了一眼。
剛剛,手機里的角色……好像自已動了?
他遲疑了一下,懷疑是自已的錯覺,多瞥了幾眼,但沒有盯著看。那個小人兒仿佛注意到了似的,臉一點點地轉過來,視角也一點點拉近。
還沒等他做出什么判斷,眼睛就突然被人從身后捂住。
陳韶沒有做出什么過激反應。
那股熟悉的冰冷從眼部離開之后,和離開之前沒什么差別的哥哥拿起了手機,當著陳韶的面選擇了關機。
“小屁孩兒,”哥哥罵了他一句,“趁著哥哥不在偷偷摸摸看手機?”
所以……這個游戲,其實也是詭異?
陳韶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決定自已應該逐漸習慣。
或許之后和哥哥一起打打游戲會是個好主意。
不習慣并且大驚失色的是直播間的觀眾們。
以及觀察組和分析組的成員們。
“這個怪談世界的怪談密度太大了!”
華國分析組總部工作室四周的墻壁全都鋪設了大屏幕,播放著天選者的通關表現和各類數據、聯絡信息。前懸疑小說作家孫志德盯著其中一塊大屏幕呈現的數據,焦慮地揪著頭發。
“其實……也還好?”另外一個分析員猶疑著說,“我不覺得這和之前的有什么差別。包括【愛心公寓】在內的幾個怪談,都會出現這種整棟樓都是怪談的情況。”
“不對,完全不一樣。”孫志德反駁道,“你要是寫過小說,你也能看出來,【甜蜜的家】里面的怪談完全不是一個體系的,你能明白嗎?【愛心公寓】里的怪談個體雖然多,但是它們的規則基本是成體系的,就像是一個軍隊,所有怪談的行為模式都趨于一致,它們的核心邏輯是非常接近的,外界的規則很難去約束公寓里的怪談。但是【甜蜜的家】不是這樣,規范這些怪談的整體規則并不嚴格,它們所有怪談的核心邏輯都是不同的,天選者就處于這些規則的交叉地帶。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很難通過其中一部分的邏輯去推斷另一部分的,在做出符合一種規則的行為時,或許就會觸犯另一種……”
緩了口氣,他繼續說道:“換個比喻來說吧。【愛心公寓】就像是一篇龍傲天小說,所有劇情都是圍繞著主角的成長進行的,你看到他挖了一個沒用的萬年冰晶,就知道后面大概率用得上;知道他的體系是東方修真,就不會莫名其妙地蹦到西方魔法的片場。而【甜蜜之家】更像是聊齋志異那種短故事集,每個精怪的故事和能力都是不一樣的,難道你見過一次聶小倩,就知道不要盯著寺廟的壁畫看嗎?你以為它會是數學,但實際上它是理綜!”
“但你要知道,我們沒辦法阻止天選者們留在這個世界。”一旁的張苗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來,冷靜地指出,“沒有任何國家能抗拒提前或獲取怪談信息的誘惑,況且現在基本所有天選者的提示次數都耗盡了,凡是有機會留在那里的,按照以前的數據,至少會有三分之一的天選者直接選擇留下。”
孫志德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心緒不寧地端起一杯涼白開就往嘴里灌,噸噸噸一口氣干完之后,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但是……”他在心里組織了一下語言,“光是現在,不同體系的詭異都出現五六種了,刨除三個‘家人’,至少還有酒、漫畫家、音樂家、牽狗女、邪典衣,以及剛剛窗戶外邊那玩意兒和那個一看就不對勁兒的游戲,更糟糕的是他們的規則都不屬于同一個體系。這個難度等級……”
他想說那些選擇留在怪談世界的天選者,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真的能活下去嗎?
張苗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似的——或許真的看透了,畢竟她以前是做刑偵的——微微搖了搖頭:“所以呢?讓那批選擇留在怪談世界、冒著生命危險心驚膽戰地為人類獲取關鍵信息的天選者去死?用這種方法來擺脫這個危險的世界?”
孫志德沉默了,他知道絕不能這樣做,不提讓天選者送死是一件多么突破道德底線的惡劣行徑,光從利益的角度來看,這批天選者無論從智力還是膽識上都絕對是最優秀的,放棄了他們,豈不是相當于主動向規則怪談投降?
張苗放他一個人思考了一陣子,然后開口安撫道:“其實你也不用太擔心了,這次怪談在某種程度上比以前的簡單。”她拎著筆,點了點右側一個屏幕,“你沒發現嗎?它們很人性化,這代表著更多其他技巧的使用可能,而不是單純憑借推理和運氣。
“不得不承認,絕大多數人其實缺乏足夠的推理能力——我是說以面對怪談為標準——他們更擅長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學習、工作、溝通。單純考驗推理、膽量和運氣,其實很多人的優勢是完全無法發揮的。而這一次的怪談,卻給了普通天選者更多存活的可能。
“而且怪談多的時候,雖然威脅也多,卻存在著博弈的可能,就像是天選者陳韶因為同時遭遇漫畫家和音樂家兩種不同的污染而逃出生天、現在又要利用它們之間的矛盾來給自已做護身符一樣。”
“最重要的是,這次的天選者們,身上其實是有外掛的。”少見的,張苗開了個玩笑,似乎是想活躍一下氣氛,“怪談世界很少見到光明正大對人類友好的規則,也很少有一心一意保護【招聘】合格的天選者的怪談。這次的天選者,只要能留下來,他們的‘家人’就會是他們的保命符!”
她看了孫志德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再想怎么改變了,事情已成定局,可不是你們寫小說的時候,想改什么情節就改什么情節的,下一個怪談還在這個世界是肯定的。”她也喝了口水潤潤嗓子,想到什么似的,眼神里透露著懷念,“我們搞刑偵的,早就被一些操蛋的案子搞得沒脾氣了,自已不聽勸非得往嫌疑人手里撞的受害者見過,被來來往往人流車流踩了不知道多少腳的案發現場見過,年紀輕輕頭鐵把自已往死路上逼的新警也見過。想把他們拉回來嗎?想啊,怎么不想,可這不是能拉回來的事兒,還不是得頭發和命一起往里填……”
她疲憊地笑笑,沒再說什么,只重重地拍了拍懸疑作家的脊背,重新回到自已的工作崗位上,盯住那些從各個觀察組匯總過來的線索一條條地看。
孫志德木然地在位子上坐了幾分鐘,最終,他恨恨地捶了一下桌子,小聲罵了幾句什么,才重新投入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