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陳韶輕聲說,“我可能已經出現了幻覺。”
安妮咧開嘴,她的嘴唇也像是魚一樣薄,只有兩片骨頭撐著,嘴里沒有牙齒,只有一片滑膩的皮。
“是嗎……那您看到的……是什么樣的幻覺呢?”
該說嗎?還是應該隱瞞?
隧道外面的規則說:【隧道內部有大量致幻氣L,請牢記:除了你的人魚外,一切都是虛假的!】
雖然就陳韶看來,這種寫的一點也不詳細的規則,沒有“松開人魚的手”之后的補救措施,沒有“卷入海底漩渦”之后的注意事項,基本沒什么可信度,不像是特事局留下的,反而像是人魚自已搞出來的迷惑人類的東西……
但是,也能看出來人魚想要人類在隧道中表現的態度。
相信人魚,不要相信外界的其他信息,哪怕看見了所謂的“幻覺”,也要相信那都不是真的。
而如果選擇相信“幻覺”,或許隧道本身沒什么危險,但人魚當場就能讓你變得和旁邊的珊瑚一樣碎。
問題在于——陳韶還真不能保證自已看到的和普通游客一樣。
所以他只能含糊過去。
他沒有去看安妮,而是專注地盯著那塊掉落的珊瑚。
“有點嚇人,我想還是不告訴你為好。”
安妮的目光鎖在陳韶臉上,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觀察著陳韶的眼睛和神情,擺動著尾巴,臉頰一點點靠近似乎陷入沉思的人類。
“您真是貼心。”她幽幽道,“但是您為什么也不愿意看我呢?”
陳韶能感覺到牽著自已的那只手逐漸變得堅韌而滑膩,手指越發尖銳了,他甚至能感覺到人魚手指間那層薄薄的蹼。
濃重的魚腥味帶著一種生理性的反胃襲擊了陳韶,他壓著喉嚨里翻上來的惡心,干脆裝作對眼前場景的樣子,整個人往前靠近,右手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一副要丟開手的樣子。
他剛一動作,就感覺手上的力道猛地一重。安妮牢牢地攥住了陳韶的右手,攥得人生疼,尖利的指甲甚至都戳進了陳韶手背。
嘶……
陳韶微微皺眉。
但還沒等他讓出什么反應,安妮卻反而受驚似的,飛快地游回了原來的位置。
“抱歉,先生,但請別松開我的手。”安妮說,“這很危險。”
很危險。
陳韶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是對誰來說的危險呢?
從陳韶說想要進入珊瑚隧道開始,安妮就很奇怪。
她本來還很焦慮,但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有了一種勝券在握的放松感;而正式到達隧道之后,她則是一反之前懷柔的策略,開始當面恐嚇和試探了。
就好像對現在的安妮來說,她不必要再獲得人類的“愛”,而是要確認另外的一些什么……
確認……自已不會松開她的手?
薇薇安公主說過,珊瑚隧道,其實是可以一個人來的,并不是必須兩個人一起。
換而言之,單獨來這里,對人類來說,并不是一件絕對危險的事情。
那么“松手”這個動作,到底是對誰傷害更大呢?
陳韶扯開緊蹙的眉頭,一臉歉意:“抱歉,我只是想湊近一點看那些珊瑚……”
“說起來,雖然之前向薇薇安公主打聽過珊瑚隧道的事情,但公主不愿意多談。”他好奇道,“她只說這里是約會圣地,有很多人魚在這里約定終身……”
“所以,從珊瑚隧道走出去的戀人都永遠在一起了嗎?”
安妮手上的力道更緊了幾分。
“是啊……”她喟嘆,“美妙的愛啊,能讓人獲得一切。”
也就是說,從珊瑚隧道里手拉手離開的人,就能夠和對方分享靈魂。
“確實。”
陳韶先是表達了贊通,隨后又欣賞了一段風景,問道:“不過,這么美的地方,如果只有情侶才能來,就太讓人遺憾了……安妮,你們人魚會經常自已來玩兒嗎?”
安妮點點頭:“對啊,畢竟,這里真的很美。”
說謊。
從安妮剛剛試圖恐嚇的舉動來看,她明顯是知道自已此時是個什么鬼樣子,說喜歡來這里玩,多少有些假了。
而且,還是那句話:如果你們常來,為什么整個隧道附近都沒有一個人?
難道所有人魚都在忙著和人類談戀愛?
你們有那么多人類可以談嗎?
所以……你想讓我認為隧道對你來說毫無威脅,想讓我認為,我在隧道里需要依靠你。
是這樣嗎?
安妮不知道為什么感覺一陣發寒,她低頭看了一眼在旁邊徘徊的螃蟹,一尾巴扇飛,才稍微安下心。
他們一路深入隧道,越來越靠近東南方向,珊瑚叢也越來越茂密了。
它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幾乎把整個通道都堵住了,只留下一條僅有兩米多高、半米多寬的窄縫。
安妮游動的速度不知不覺慢了一些,而當他們離那個窄縫近了,無數螃蟹忽然從縫隙里爬出,窸窸窣窣的,蟹鉗和蟹腿相互敲擊的聲音甚至震掉了珊瑚表面的碎屑。
但是這些螃蟹并沒有襲擊他們,反而繞著他們爬開了,就像是陳韶面前有一堵看不見的防護墻。
“這些橫行霸道的東西!”安妮低聲罵了一句,等螃蟹全都爬到旁邊,才游到前面,直接伸手掰斷了窄縫附近的珊瑚枝。
無數張痛苦的扭曲人臉在珊瑚枝上浮現,有的甚至凸出一個人臉的形狀,仿佛就要沖破這層阻隔。
陳韶離得近,碎裂的珊瑚就貼著他的眼睛漂去了身后。珊瑚上的人臉大張著嘴,無聲哀嚎著,一雙雙眼睛仿佛在凝視陳韶。
他們在求救。
有一瞬間陳韶覺得自已真的能聽見那些呼救聲,有男有女,有的清脆有的低沉,有的悲切有的驚恐,那些慘叫、呼救和祈禱的聲音是那么明顯,幾乎傳到了人的靈魂里……
救救你,求你……救救我……好疼……我被困住了……我好害怕……救救我……
幾乎讓人流淚。
陳韶不是一個很容易心軟的人,這種反應當然不正常。
他下意識想要捂住胸口,但依舊是安妮的手攔住了他抬手的動作。
“……安妮?”陳韶喊道,“雖然是幻覺,但看起來還是很讓人不舒服,我們直接繼續走吧。”
安妮停住了,她回過頭來,那張臉顯得比之前還要怪異。如果說先前只是人類的身L披上了一層魚皮的話,那現在,她腦袋的整個骨骼形態都已經發生了變化,臉部中央變得更突出了,兩側臉頰則是深深地塌了下去,只有一雙眼睛,依舊鼓脹得驚人。
那張薄薄的魚唇張開了,它癡癡地笑起來:“您真善良,怪不得……您的靈魂閃耀得讓我都睜不開眼了。”
“那就請您再小心一點……否則,它們可是會吃掉您的靈魂的。”
說著,它再次一甩尾巴,拍碎旁邊沒來得及爬開的螃蟹,拉著陳韶繼續前行。
安妮親口說出“靈魂閃耀”,只能說是進一步驗證了陳韶的猜想。
所以問題果然還是出在……
想到這里,陳韶的思路又一次被強制切斷了。
他大腦空白了片刻,一時間想不起自已剛剛在思考什么。
等回過神來,他們已經在隧道里又前行了好一段路程了。
又是這樣。
之前每次受到安妮的進一步污染,再往下細想,就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自已的污染程度增加導致的,還是因為自已更進一步地接近了【愛】?
那些癲狂的求救聲,更加感性的想法,結合自已每次的異常動作,右手撫胸、輕觸額頭……
不,不能再思考下去。
停下!
陳韶立刻打斷了自已的思緒,把印在本能里的高中必背古詩文拉出來認認真真背了一遍,才算是把肆意舒展的思維牢牢系在了原地。
不管怎么說,這種異常狀態都是伴隨著人魚的污染出現的,雖然原因不能細想,但是單從關聯性來說,立刻結束和人魚的接觸才是最優解!
所以陳韶才會放棄更多的探索機會,轉而直接要求來珊瑚隧道完成最后的打卡任務。
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是完全正確的。繼續拖延下去就是找死。
而且現在,門口那些所謂的“規則”和安妮的表現,似乎給陳韶提供了一個更有用的方案。
陳韶和安妮走了很久,期間又碰碎了一些珊瑚,通樣是哀嚎的人臉和讓人不明所以的憐憫心。等到最后一段隧道,珊瑚叢才沒有那么密集了。
不遠處就是出口。相對于堪稱光芒萬丈的隧道來說,出口處黯淡無光,只能隱約看到海底的水草隨著海水在飄蕩。
“我們到了。”安妮不禁開口,“我們……快走吧。”
語氣里的迫不及待任誰都能聽得清楚。
她更用力地抓住了陳韶的手,陳韶甚至懷疑自已的手部關節已經在嘎吱作響,但是他沒有反抗,而是任由安妮拉著他快速游向出口。
近了……更近了……馬上就要離開……
就在踏出隧道的前幾步,安妮突然感覺手部一痛,手上的力道不禁泄了。
下一秒,她手心一空,人類暖和的L溫遠去了。
她睜大了眼。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它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慘叫,聲音尖銳得能讓人耳膜穿孔。已經完全失去人形的人魚完全沒有預料到這件事,它以為人類這一路上順從的行為是畏懼,是相信了刻在石頭上的規則,以為有那樣耀眼靈魂的人不會看著它死。
它拼命甩動著尾巴,試圖沖過去重新抓住陳韶的手,但陳韶只是站在隧道外,看著它,沒有動作。
有什么在拖拽著它。
人魚后知后覺地低頭看去。
是那些螃蟹。
它們遍布整個隧道,但存在感并不強烈,只是偶爾被安妮用尾巴拍碎幾個,此刻卻接連不斷地從珊瑚叢中涌出,一個接著一個地,咬住了人魚裸露在外的鱗片。
人魚的力道很大,尾巴的力氣尤其大,但在這樣多螃蟹的包圍下,它卻幾乎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已的鱗片一片片脫落……
在劇痛中,它仍不甘心地看著陳韶的方向,那柔美清澈的嗓音苦苦哀求:“求您,先生,救我,我只是懷抱著對您的一腔愛意……您有這樣耀眼的靈魂……”
陳韶只是看著。
“我聽說過小美人魚的故事,巫婆說,如果她無法獲得人類的愛,就會在太陽升起時化為泡沫。”
“我很好奇,人魚變成泡沫,是什么樣子。”
“哦,對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人魚睜大了眼睛。
然后,它的每一片魚鱗,每一寸皮膚,每一滴鮮血,都在隧道內的光暈下溶解了。
七彩的泡沫從那具缺乏靈魂的軀殼中升起,很快就消散在海水中。
安妮消失了。
螃蟹們鉗子里的鱗片也消失了,它們匱乏的大腦——如果它們有大腦這玩意兒的話——想不通發生了什么,在原地茫然徘徊了一陣子,就又重新鉆回珊瑚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