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石村。
越州市沿海的老漁鎮。
空氣里常年漚著海風的腥咸和各家屋檐下咸菜壇子揮之不去的酸腐氣,兩種味道經年累月地糾纏,發酵,早已滲入每一寸磚瓦木石。
林阿水守在爺爺林九根的靈堂前,昏昏欲睡。
燭火搖曳,在素白的帷幔上投下幢幢鬼影,他抽了抽鼻子,總覺得那熟悉的咸菜酸腐里,不知何時混進了一絲異樣。
一絲若有若無,令人喉頭發緊的腥臭氣,總感覺像是老爺子尸體發臭了。
九根爺走得突然。
差三天整九十,算不得百歲喜喪,但也算高壽。
早上老人還就著咸津津的魚干,呼嚕呼嚕喝下大半碗地瓜粥,晌午頭,便在他那張被歲月磨得油光水滑的老竹躺椅上,“睡”了過去,再沒醒來。
手邊小幾上,放著一碟吃了一半的,顏色發暗的鹵味,阿水瞧著陌生,不像是鎮上哪家鋪子的東西。
鎮上的規矩,或者說是大部分地區的規矩。
停靈三日。
九根爺的遺囑寫得古怪,旁的一概沒提,只板板正正,不容置疑地強調了兩件事:
第一,棺木必須用老杉木,十二塊板子一塊不能少。
第二,下葬前,務必把他床底下那個腌咸菜的黑陶甕,原封不動放進棺材腳頭。
阿水心里犯嘀咕。
那口黑陶甕,他認得,是爺爺的命根子。
從他記事起,那甕就像生了根似的,塞在爺爺那張老木床底下最深的陰影里。
甕口用黃泥封得死緊,嚴絲合縫,誰也不讓碰,偶爾阿水想挪動一下床底的雜物,不小心蹭到甕邊,爺爺都能急得直瞪眼。
甕身總是冰涼的。
無論冬夏,常年沁著一層細密,冰冷的水珠,像在不見天日的陰濕角落里,無聲地發著汗……
阿水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曾指著那甕問過爺爺:“阿公,甕里裝的是啥呀?”
昏黃的燈光下,爺爺布滿溝壑的臉藏在煙霧里,只含混不清地吐出三個字:“命根子。”
那時候他懵懵懂懂。
后來年紀漸長,在漁村閉塞的環境里,也懵懵懂懂地接觸了些外頭世界“帶顏色”的見識,才后知后覺地咂摸出點別的味兒來——莫非老爺子表面正經,骨子里也是個老不羞?
那甕里封著的,該不會是什么……壯陽固本的秘制藥酒?
不過,老爺子的遺囑還是要遵守。
然而,停靈這三日接連發生的怪事,卻像陰冷的藤蔓纏上心頭,讓阿水總覺得后脖頸涼颼颼的,渾身不自在……
第一夜守靈的時候,阿水聽見棺材里傳出細微的“咕嚕”聲,像餓極了的人肚子在叫,他以為是幻覺,湊近去聽,那聲音又好像從沒出現過一樣。
第二夜值夜的鄰居阿伯則說看見一只肥碩得不像話的土虱,大概有罐頭蓋子那么大,從靈堂門檻下的縫隙里硬擠出來,溜進了院子角落的陰溝。
第三天下葬前開棺讓親人最后瞻仰遺容,阿水強忍著恐懼看向尸體,九根爺面容倒是安詳,只是那臉色……白得發青,透著一種死魚肚皮般的冷光。
最駭人的是他的肚子——壽衣下的小腹,竟詭異地高高隆起,硬邦邦的,像塞進了一個小西瓜!
阿水記得清清楚楚,爺爺咽氣時,肚子還是癟的。
請來的老司公也變了臉色,捏著三炷香的手微微發抖,催促著趕緊蓋棺。
厚重的棺蓋帶著沉悶的聲響轟然合攏。
蓋棺。
釘釘。
沉重的錘擊仿佛敲擊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單調而又枯燥。
抬棺的漢子們則個個臉色煞白,腳步虛浮,都說這棺材重得邪門,像抬著一塊浸透了水的陰沉木。
隨著棺木下葬,總算草草葬了。
賓客散去,老宅只剩阿水一人,那股甜腥氣非但沒散,反而像從墻壁里滲出來,越來越濃,纏繞在鼻尖,揮之不去。
他胃里翻騰,想起爺爺遺囑里沒交代那黑陶甕的來歷,更沒提那碟詭異的鹵味到底是什么肉。
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阿水——他要知道床底下那個位置,除了甕,還有什么秘密!
他挪開那張沉重的老式木床,灰塵簌簌落下。
床下的地面鋪著青磚,其中一塊的邊緣顏色略深,縫隙里似乎嵌著什么東西。阿水用鐵釬撬開那塊磚。
下面是一個淺淺的土坑。
坑里沒有金銀,只有一個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巴掌大的硬物。
油布上沾滿了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發硬的可疑污漬,散發著濃烈的腥氣。
阿水心里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心跳得像擂鼓。
他顫抖著解開油布。
里面不是什么寶貝,而是一本薄薄的,線裝的古書。
書頁泛黃發脆,觸手冰冷滑膩,仿佛浸透了油脂。
封面上是三個扭曲的繁體字——《飼臟錄》。
他強忍著不適翻開第一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繁體小字,夾雜著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簡筆圖,他勉強能看懂一些詞句。
“……以血親之精飼之。”
“七魄為引,五臟為巢……”
“……破甕之時,舊軀殼蛻,新神胎生……”
“饑時,啖活牲心頭熱血最佳……”
文字旁邊,畫著一幅圖。
一個人形,腹腔被剖開,里面盤踞著一個形似胎兒,卻布滿吸盤狀口器的怪物。
那怪物的臍帶,竟連接著一個畫得格外精細的黑陶甕!
甕口敞開,里面伸出無數細小的、根須般的觸手,深深扎進“胎兒”的體內。
圖的注釋寫著:“本命甕藏,神胎寄生”。
阿水頓時駭然,手中的書頁悶聲墜地,整個人如墜冰窟,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咯吱……”
身后,傳來一聲輕微的、木器摩擦的聲音。
阿水頓時像是炸了毛的貓一樣,渾身汗毛倒豎,猛地回頭!
只見爺爺生前睡的那張竹躺椅,正在無風自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剛剛有人從上面起身離開。
一陣細微,干啞,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帶著熱氣噴在他的后頸上。
阿水僵硬地,一寸寸地扭動脖子。
正對上一雙眼眶中擠滿了無數灰翳眼瞳的蒼老雙眼,像是樹皮一樣皺褶的脖子僵硬的扭動著,九根爺樂呵呵的朝他笑著。
下一刻,像是鐵鉗一樣的大手緊緊捏著他的肩膀,手里握著一塊長出手腳的腐爛肝臟向他嘴里塞去:“阿水,吃肉哇……”